云深不知处(62)
几乎与她回眸的刹那同时,她吓得赶紧弹跳开来,捂紧胸口长长呼吸了一口干燥的冷空气。彼时,才发现了段维庭的存在来。他这时不再是灰蓝格子衫的装扮,而是身着一套宽大却有型的黑色羽绒服,然后,有型的羽绒服便使得他整个人更加得有型了。她怔怔地看着阳光下的他,他的眼神呆滞,竟看不出一丝有关他内心情感的解读。
“你的孩子?”呆滞的段维庭缓步走来,嘴角却渐渐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是郑州那个男人的吧。不瞒你说,那男人我见过。和我比呢,好像差了那么——不是一星半点吧。”段维庭说出这些刺骨凉的话时,一双英眉全程是拧着的。他的心里扭曲极了,因为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这些话与他心里面所真正想表达的,竟是截然相反的另外一个意思。“不过,怎么你结婚也没有通知我呢?按照你之前的说法,如果你最后结婚的人不是我,那么我就要送给你一份大礼。这个大礼,难道你是不想要了吗,秋西子。还是,”段维庭大胆猜测道:“你未婚先孕?”
当下,他其实疑惑得很。两个月前,他在北京一家医院里撞见携着孕检报告单的秋西子时,她的肚子还并未显现。现在两个月过去,她刚刚与之通话的那孩子,又是谁呢?他甚至不敢想象,许是,她现在肚子里所怀的,竟是那个男人的二胎吗?这个想象让他站在原地,瞬时恼火。许是这种恼火致使他全然丧失了理智,所以他脱口而出的这些疑问,从潜意识来讲,却也算得上他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
只是一开口,他便后悔了。
秋西子此刻望向他的目光,那一双即便是此去经年后的今天看来,依旧清澈的眸子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两汪凄凉的失望。一如她当年与他闹分手的那段日子里,她最常流露出的感情。这似乎让他触了电般缩回原地,再不敢放肆半分。他感到后怕,冷汗已岑岑地从他的后背往下落,这种感觉,似乎当年的梦魇,其实就在昨日。他又很焦急,因为他最近常常弄巧成拙,在面对他并不想把其往外推的秋西子时。
“所以你希望我怎样呢?在离开了有你的日子后——”秋西子此刻的背景图是巴黎湛蓝的天空,有和煦湿润的风轻轻吻过她耳边的碎发,然后她对着空气做出一个冷笑的动作,“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人生变得灰暗吗?更甚,连再次恋爱的欲望,也一起跟着消失?”她没有再看向段维庭,而是转过了身继续往前走,留下他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但那样的日子只能是一阵子,不能是一辈子。”
秋西子一口气走了很远的路,路径也七歪八扭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的目的地。只是她觉得挺爽快的,似乎一种多年积怨在心底某一处的一团哀怨的灵魂,在某天之中一个偶然的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它最为合适的救赎。她于是狠狠呼了一口浊气,在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脸颊上已经丧失了余温的眼泪后,却及时地笑了起来。许是因为,对于段维庭,她终于也酷了一次。
段维庭并没有得到她确切的答案,关于视频里的那个孩子,是秋西子的,亦或者不是。他还看到了与他分手之后的秋西子的那一头长发。有些可笑的是,这头如瀑的长发,竟是她与他在一起的那八年时光里,他都未曾有幸目睹到的。他如生根在巴黎机场一般,直到目睹着这头长发从飘飘魅影,到豆子般大小,最后才消失不见。此时他再伸出一只手,只有源源不断的湿润的风从他的指缝中、指尖上飘过。恍如刚才他与秋西子的相遇,只是他的梦境一场。
☆、第 72 章
段维庭根据母亲银行卡的消费记录单,来到了塞纳河畔酒店。他没有立刻入住酒店,而是就等候在酒店一楼的休息区,找了个靠窗的沙发坐下。窗外便是著名的塞纳河,河面上不时有几只或大或小的船只经过。像今天这样的晴日,再看塞纳河,很容易会让忧郁的人一扫阴霾,心情变得轻快起来。他就这个样子放空了半个下午的悠闲时光。塞纳河畔的行人、河面上空飞行的燕子,都会是他聚精会神注意的对象。
直到离他更近些的玻璃窗外姗姗走过一位,略具些浓厚东方古典韵味的女郎,他的目光被这熟悉的女郎勾走,酒店大门与他脸颊之间扭动的角度便渐渐缩小。那女郎,若旁人不知,一定不会想象得到她那其实已经年过半百的芳龄。时髦的油画色大圆帽显得她青春靓丽,铁锈红色的碎花旗袍衬托出她保养良好的腰身。再合理不过的是,那突然窄下去的腰身弧度里,放着的是一位男士的右手。右手和谐自然,亦或是挑衅得意地从他的眼皮底下略过、消失。不一会儿,它才又重新从酒店的门口进来。
段维庭本算是闲散下的好心情如此轻而易举地便被覆灭。他的左右手紧握成了结实的拳头,目光灼灼望过去的这姿势与神情,像极了一只正处在愤怒中的小鸟,而不是一位西装革履,又与塞纳河畔酒店大堂相应景的绅士。
所以,这个着一身灰色运动装的老家伙是谁呢?他紧紧盯着老家伙的面孔,不是欧美,倒更像是东方脸。东方脸的老家伙笑意盈盈地往旗袍女郎身上看去,那女郎便害羞地低了低头。这副画面,让此时已经顾不得他绅士身份的段维庭恼羞成怒。亦或者,只有在这种时刻,他透露着本性的尾巴才会迅速地摇摆出来。
人生即将步入不惑之龄的他,最后有资格保卫的人,有且仅有他唯一的母亲了。
他一反常态,大步大步似虎口脱险的猫一样地走过去,停在那对中老年恋人的身前。还是那时髦女郎最先认出了他,她惊讶地张开嘴巴,因为事发突然,她刚刚还一脸的明媚,此刻却悉数转化为余惊后的羞愧—段妈妈的脸颊红彤彤的,像极了那四月半的牡丹花。“儿子—”段妈妈惊愕。
段维庭的一双浓眉囧成了一团,但他也只是看了一眼与平日里的打扮大相径庭的母亲。令他最为感到气愤的,还是此刻、眼前,已经由起始的敌意,转化为现下讨好模样的这位东方脸。东方脸不无尴尬地看一眼身旁的女郎,放在女郎腰身处的那一只手也不知在何时落下,然后他一脸窘迫地笑道:“这就是庭庭了吧!”东方脸在段维庭身上上下一瞧,“倒是个大高个子。长相,”他憨态一笑,“一看就是随了你妈妈。”
“你谁?”段维庭却无视掉他的讨好,伸手将母亲拉进了属于自己的阵营。而后,他才不耐烦地正眼瞧去对面。他眼神里发射着明目张胆的火焰,于表面的安静中,暗涛汹涌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要东方脸怎么回答呢?由于紧张,他下意识地想去摸索口袋里的手帕来擦额头上的汗珠,可他又立刻理智地阻止了他即将要不受控制的下一步动作。他并不想,在这位来者不善的人面前留下一个懦弱者的形象。他于是轻咳一声,看了一眼对面的女郎,如此神奇,好像时光又重新回到了他十八九岁的年纪。那时,他也是这样忐忑不安地面对着她的家人。
“我还是叫你—小段吧。”他道:“我是你妈妈的故人,从小一起和你妈妈长大的伙伴。不过我后来移民,你倒是从来没有见过我的面。”
段妈妈的手挽上儿子的胳臂,暗暗地用了用劲。段维庭却故不作理睬。他依旧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东方脸。好似,他如果错过一秒,那东方脸就会飘走似的。
东方脸突然笑了笑,“你不知道,小段。几十年前,同样的场景,面对你的姥爷,我也这样尴尬过呢。但让老头我惭愧又好笑的是,那时候我少,面对的是长;如今我熬成了长,面对的却是少。造化弄人。”
段维庭便有些明了。
“所以,你和他好了?”段维庭不再看东方脸,转身看向母亲。“当年那个和老段角逐中的出局者,如今,你又选择了他?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妈妈?弥补你当年那个错误选择而留下的遗憾?”他说得越发激动,甚至一伸手,还甩掉了母亲因为劝阻,而放在他胸前的手掌。
段妈妈错愕了一阵,看向此时的这位不速之客。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由她精心抚养长大,所以他的心性,她就再清楚不过。她当下立知,此刻,他们三人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终究伤了儿子的心。他是一个活得棱角分明的人,世界里非黑即白,所以,他的一生从最开始,就注定了疲累。从前她也试图想要劝阻或者改变,可众多的经验告诉她,儿子的本性,经久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