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73)
在老陶把雇人送花说出的一刹那,袁风心里微微抖了一下,不过马上恢复了镇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即便老陶有所闻,也是经过许多渠道听到的,口口相传的事情往往难以求证,他不必在乎。今天坐在这里就是故意为难老陶的,有一点故意拿老陶耍给老邵看的意思,让区委书记感受一下他也有山高水深,他也是煤都区里最难犁的一陇地,弄不好会撅断他们的耙齿,使死他们的牤牛。
过了一支烟工夫。袁风从椅子上挪了一下屁股,从容地清了清嗓子喝口茶,用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老陶,话说完了吧?说完我也说几句。老梅看两边的架势都不会轻易退让,怕这样下去都难堪,忙出来制止,说都在气头上,就不要说了。袁风说这话要说。既然老陶当着邵书记的面把什么都撂出来,我俩就当着邵书记的面把事情说清楚。老陶是领导我尊重你,但老陶你不能把我的尊重当成血口喷人的闸门,想开就开想关就关。老陶怒视着他,突然发现他如此淡定,反显得自己慌乱。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老袁你的话简直让我无语。袁风说你的话更让我无语,一再口口声声说这件事是我作践你的,有证人证据吗?袁风猜定他提供不出证据,更不敢指正证人。老陶从黄简那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但面对袁风的发问,不能把黄简说出来,害怕老邵怀疑他们有同盟关系。老陶张大嘴说不出话,吸了一支烟镇定下来,说浊者自浊,我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给你费口舌。袁风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说清者自清,我也无话想讲。两人都闷着头,或吸烟,或喝酒,不再说话。
老邵端起酒,说好端端的一桌菜,被你们俩吵得没有胃口。提议大家共同干一杯,相逢一笑泯恩仇。袁风晃动手里的酒杯,故作轻松说邵书记我斗胆给你做一次纠正,我和陶副区长的这点争吵,就是牙齿咬到筷子了,算不上恩仇。回过头看看老陶说,你说呢?陶副区长。老陶强作笑容,附和说那是那是。坐在椅上更难堪。袁风全然一副领导的样子,进退自如,感觉自己被他牵着鼻子走,失去了威严,肚里窝了一肚的火。
袁风的表现让老邵一惊。敢如此肆无忌惮视官场的规则如无物的人,绝不是擦擦鼻涕一边玩的角色。怪自己走了眼,不该拨动他身上的逆鳞。正思想开小差时候,袁风起身告辞,说他身体有恙先走一步。说完没等允诺,转身推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只留了一副背影。
老陶对老邵的表现颇有看法。觉得今天他之所以要去迁就袁风,是为了平衡他俩之间的关系,心里便有隐隐的不快。老陶把酒杯举起来,说咱们把杯里酒喝下,散场吧。都同意,碰了酒杯,就散了。
老邵坐在车里回想发生的一切,感觉有些不对味。像这种饭局,以往谁的官职大级别高,谁控制着开始和结束的发言权。今天却倒置过来,被老陶和袁风撵着离席,心中虽怏怏不乐,想到煤都区大的局势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便觉得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事了。
第35章
翟贵被停职之后,在村里沉寂了一段时间。
每天没有天亮,就从床上起来,披件衣服坐在堂屋里,面前泡一杯浓茶,边抽烟边喝茶,直到玻璃杯的茶叶淡得没有味道。抽过几根烟后,站在院子内伸伸懒腰,把院内放乱的东西归置整齐,才走出家去外面买早点。沿村里拆得半半拉拉的街道,从村东转到村西,从村南转到村北,有时会走出村子,沿落凫市的大街转半个城市,也不是为买早点,大多时候为出外遛弯。已经居住在城市十几年了,还没有习惯城市生活,即便出外遛弯也要手里掂一点油条之类的早点,证明他在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
早上就这样磨磨蹭蹭过去,最难熬的是白天。有几次翟贵下意识往村部走,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被停了职,村里已经不需要他。无聊至极,会沿村部的背街漫无目的走走,见人驻足攀扯一会儿,张家长李家短说上几嘴,开始碍于他曾是村里的干部,还有人耐着性子听,慢慢地也把他混为普通的村民看淡了。翟贵无趣就躲在家里看电视,换一个台又一个台,一个台的节目没有停留过十分钟。老婆看他烦躁不宁,强拉去菜市场买过几回菜,村里人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他感觉身子像缩了半截,气愤地想:难道自己就是纸糊的窗子?被苗得雨轻轻一戳,便被戳得露了亮光。
翟贵闷在家里喝闲酒。一边喝一边感叹,说在台上不想喝酒,遍地有酒场;闲下来想喝酒,却没有喝酒的地方。有一次翟贵喝完酒出外遛弯,远远看见苗得雨从酒楼出来正与客人寒暄道别。翟贵停下脚步不想与他打照面,原地站了一会儿。想:你苗得雨顶花带刺光嫩无比,不就是身上披一件支书的油布衫吗?何况这件油布衫是我脱下的,我没有必要在你的面前低矮三分。便顶着头走了过去。苗得雨从昏黄的灯光里认出了他,招呼说这不是老翟书记吗?以前在公众场合苗得雨就这样称呼,翟贵当了十几年的支书,叫顺溜了,即便被拱掉成了副支书,村里人都这样称呼,但此刻翟贵却感到是讥讽。翟贵心里泛起别样的滋味回应道:啊,原来是小苗书记啊。苗得雨听出语调里带着居高临下,在心里笑笑,说遛弯?翟贵说消化消化肚里的脂肪。苗得雨说难得这么清闲,让人羡慕。翟贵想说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也早晚都能感受到清闲的。话没有说出口,旁边客人过来拉他上车,说足浴堂来了几个足疗师手法很特别,让他去体验。苗得雨挥挥手上了车,留翟贵独自一人在街面上。汽车驶过,翟贵顿觉眼前黑漆一片。
翟贵回到家,拿出一瓶白酒,一口气喝下大半瓶。停职之后他一直被莫名的纠结撕扯着。村里翟苗两姓去上级集体上访,都知道背后是苗得雨和他鼓动的,即使组织处理调整干部,也该从苗得雨调整,他是村里的一把手,天塌了,是他没有顶住天;如果要各打五十大板做平衡,也该把两人都做调整,为什么单单停了他的职?翟贵心里憋了一肚子气,想闹它个乌烟瘴气让领导们吃不了兜着走,老邵却往他怀里塞了个白蒸馍,把儿子大江调到他的身边,虽说没有被提拔但近水楼台,被提拔是早晚的事。这样想来比比村里当干部,躁闹的心便安顿下来。他清楚领导使的是连环马,把儿子拴在他的马腿上,让他欲跳马不能,欲丢弃不舍,焊在棋盘上成了一匹死马。这是老邵特地为他量身定做的衣裳。
不过他还想。儿子之所以能调进区首脑机关,不是因为他的能力和为人怎么怎么,是他在村里鼓动上访的结果,但如果上访停止了,他在老邵眼里还有用吗?在区里还有分量吗?大江的提拔还有砝码吗?他只是一介草民,在区领导的眼里就像甚水河河滩的鹅卵石一样,弯腰就能拾到。如果不是当初操纵上访,让领导感到他这颗鹅卵石与其它的鹅卵石有所不同,哪有机会与区委书记坐在一起推杯问盏?更不会有一片云彩罩在大江头上进入区委部门?停职后老陶给他说了许多暗示性的话,说的心里潮潮的,确信忍一忍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但过了这么些日子,自己坐在家里屁股都坐出了老茧,区里却没有一点动静。那天晚上与苗得雨的偶然碰面,他说话的口气脸上的表情,甚至上车时故意摆出的姿势,都在翟贵眼前晃动。翟贵把电视机打开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换过几档节目,觉得银屏里的所有人都是嘲讽地看着他,让他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小。
第二天出外遛弯,手里掂了一兜油条,遇到从公园晨练出来的袁风。袁风在酒场上卯着劲给老邵和老陶弄那一势之后,心里忐忑了一段时间。老邵是一把手,对待下属没有那么多忍耐,然而不仅没有给他小鞋穿,还主动打电话安慰,说老袁酒场上你做的有些过分了,老陶毕竟是主管领导,有什么矛盾和分歧不能挂在脸上,这样大家都很尴尬,以后还怎么工作呢。如果信任我,可以私下跟我交流嘛,千万不能感情用事。看似温和的批评,也在向他传递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老邵没有放心里,更重要的是打电话的行为本身就是示好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