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16)
母亲听说她要结婚了,终于在床榻上“吱呀”一声扭过一张惨白的脸来。她问爱佳道:“你父亲为你寻了哪门亲?”爱佳道:“胡家。”她母亲又问她:“那人是胡安吗?”爱佳回道:“是呀。”她母亲将眼睛这样垂着,好似已然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但她忽地把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抓住了爱佳,无非是瞪起眼来论述胡安是一个如何不可靠的人,她说道即便是和谁结婚去,也总不能和胡安这样的人!他的声名是远近皆知呀,那样的不好,那样的不清白,仿佛种种的坏他都是躲不了的。又说起胡安之外的另一个名字,她母亲道这样两个臭名在从前一段漫长的时日之中是茎连着根,根扯着茎。说着说着不知怎地又骂起她父亲来了,骂他道:“他真是没有心的!真把你当作一盆水了,就泼到另一盆脏水身上去?”爱佳亦觉得母亲仿佛一同恨起她来了。她只是怔怔地望了一眼母亲,在她一阵高昂的呼叫中离去了——又见胡安去。胡安那日等的稍久些,他挥了一辆人力车在宋家的门檐下停着,只闭着眼来等爱佳撑着伞朝他走来,她收下伞,他便将手伸出去,牵她进这样一辆只能坐下一个男人和她这样一个瘦弱的女人的人力车车棚底下来坐着。爱佳并不问他今日怎么没有开车来,胡安却自顾自地答了她的话:“这样挤着坐,能不能把你的话挤出来一些?”她只当他是在那儿暗讽她寡言又无趣。胡安又笑道:“到港口下车,我带你散步到轮渡上。”爱佳问他道:“到轮渡上做什么呢?”胡安道:“喝茶,聊天,总之是消磨些时间。”爱佳淡淡地微笑道:“哦,难道您从前总是这样来消磨时间吗?”她不知怎地不待他回话,又胡乱地注一句:“那么从前又是和哪一位这样来消磨?”胡安是听不见她的话罢,所以便没有回她的话。又或者她根本从未将这句话真正地问出口来,只从心里头流出来又在咽喉里被掐散了。胡安不是常说她么?即便后来结了许多年的婚,也常说她总是压着声来说话,不知在压着什么呢,好似她有什么话要问,又没什么可问,只吊着人来引起一番恐怖的遐想。在这番无穷的遐想之中,仿佛只有爱佳懂得她自己的苦与悲之处。
但胡安又说她总归是要比许多人更幸福。他与她漫步在细雪之中的那一段时日,他好似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所以你从此就要比许多人更幸福,不是因我要同你结婚,而是因为我这辈子只同你一个人结婚。”只因爱佳又说道她母亲的病,她说她母亲若是死了自己从此便是孤零的,无非又是为他面上的一番糊涂做些提醒。又或者只是在戏院门前望见走过去两个撑着伞来走的人,一位男人一位女人,并着肩头来走,直走向一片无边的雪色里。爱佳仰起脸来望了望胡安,胡安正也望着她,于是她问他道:“那不知是父女或是夫妻。”胡安道:“是一对情人。”爱佳道:“什么是情人?”胡安道:“和夫妻一样生活的,但永远不会结婚的关系便叫做情人关系。”爱佳不问他如何知情,他只是又自先地答了她的话:“那男人是金商,可他是没有结婚的。”爱佳又问他怎么会有男人不结婚呢?胡安只是非常真诚地对她说:“世上总会有这样的人,一纸婚书束缚不了的人。”爱佳忽地问道:“您管婚姻叫做束缚吗?”胡安道:“它的确是。束缚了人多少杂乱的情感,又好像一把大剪刀,把许多枝叶修剪去,最终留下一枝独秀。”爱佳笑了笑。胡安又问她道:“我少见你笑,又怎么为了这种话来笑呢?”爱佳道:“可也有婚姻束缚不了的人。”她重将脸扬起来注视着他:“我父亲一辈子娶了三个太太,是这三个女人被束缚了,还是我父亲被束缚了呢?”胡安低着脸来对上她审视一般的神色,盯着她看时仿佛只是看着她削痩的颈项,那儿是很清白的,并没有系上毛领子来保暖。他先暂不回她的话罢,只是同她低低地微笑起来——又或者是一番嗤笑。笑完了,便接着等车子从远处行驶过来。而胡安便将脖颈低下,摘下了自己围着的一条灰白的细短绒毛领慢慢地戴到了她的脖颈上去了。
即便后来胡安又为她戴上了许多东西——但她永远记得的唯有这一件。后来甚至忘记了她脖颈上的玉坠子亦是胡安在她的另一个悲戚时分为她戴上的,而母亲给她的那一条早就在与胡安相识之前便被她妹妹玉佳摔碎了。同样是他亲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的,但玉是冰冷的没有味道的,毛领子却不同,爱佳戴了无数个日子过去,那条毛领子始终带有一股淡淡的香,摇摆在她鼻尖之上,她以为是糅合了低廉脂香的气味。直至有一日她戴着为母亲送药去,终于闻出来那香实际是苦的,和药的味道混合了,便散出更苦更浓的味道,但她几乎做了呕也戴着。胡安如果来见她,她便戴上了才好出门去,只因那时是常常下雪的,比往年要更冷。有一个下午胡安乘了车过来,一下车便直进大门到厅里头坐去了,车子行驶到半路已开不动,但他非得冒过路面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来请一趟假。偏那一日爱佳并没有在家中,她为了母亲已服完的药固执地乘上了车到药行去一趟,雪下的大,她出门前听见她父亲正在前头唤她:“多要紧不成,下这样大的雪你也要上赶着受冻去!”她回过脸来,父亲冷着脸望她。好似床榻上躺着的不是他妻子,亦不是她母亲,而是一个“不要紧的人”。他后头又注一句:“明日也买得到。”仿佛她母亲又能熬过去今晚的痛苦。于是爱佳并不回他的话,只将白帘子拉下来,任凭身躯在雪地之中跌宕起来,车子一直行驶到遥远的药行去。即便药行的两扇大门紧闭着,她也只闭着眼来等,直等到一片灰蒙蒙的光景逐渐散去,雪也下的小了,她方站起身来,父亲的账房在车内唤她早些回去罢,又该是吃晚饭的时间了,饭厅里兴许都等她呢。爱佳只冷笑道:“请您再等一等吧。”又站在檐下等去了。她又朝车内摆摆手,而后沿着一行细碎的脚步直走到下一条街面去,那儿是站的什么人?会不会也开着一间药房呢。她盯着另一扇狭窄的门内走出来一个高昂着脸的女人,她冰冷的面容亦是同雪一样白的,扭过脸来看见她时,那一眼很长,于是爱佳记起来——在绸布庄里头真实地遇见过她一回。胡安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浮萍。”正是母亲口中说的另一个“臭名”。这便是和胡安连着茎,扯着根的女人,即便是臭的,低贱的,但仍是可引起另一个女人的妒恨。即是爱佳的妒恨。只因爱佳即便站在离她很遥远的雪地上面,也闻到了同她脖颈之上交织重合的气味。她踏着雪朝爱佳走过来时,那气味亦随之摇摆着,竟令爱佳恍然觉得自己方是低贱的那一位,她仿佛偷了另一个女人的味道。于是她伸出一双冷的打起颤来的手,将毛领子扯下,往自己夹了厚棉的手袖之中藏去。
爱佳已记不得她后来是否为母亲买了药。又或者她手里那紧握着的四方药包是浮萍接到她手上去的,她只是笑道今天的药行生意如何这样好,可抓的药只剩一贴了,兴许是雪下起来,把人的病和痛都刺醒了似的。爱佳问她道:“浮萍小姐生的又是什么病呢?”她却不回她的话头。她暂且先让爱佳改了这尊称罢,什么小姐呢,这里面是有没有讽刺的意味在的?爱佳说她绝没有。实际爱佳从不知如何来讥讽另一个女人,如果她真知情亦绝不会用来讥讽一个叫做“浮萍”的女人。即是她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妒恨一个人便是很拜下风的作为,那么在妒恨本身加上了讥讽、厌恶,甚或是谩骂,那么她便和母亲真正地没有了区别。不止是与浮萍同处的这一天,即便是后来的许多时刻,再是与胡安结婚之后的许多年,她再没有对世上任何一个女人产生同等的妒恨。又或者她并不是对浮萍这样一个女人产生了妒恨,而是对她那一番游走之间的气味产生了妒恨,不知哪一天她终于问她道:“你擦了什么在身上?这样香。”而浮萍只将手肘抬起来闻一闻,回道:“我闻着却是没有味道的呀。”于是她方恍如初醒般。不久之后再见到胡安的面却又闻得到了,那样又苦又香的气味总是淡淡地游走在胡安与浮萍之间,通过她来做一个引子一般,在浮萍身上散去了,又在胡安身上浮出来。她忘记了什么时候真正地再也闻不到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兴许是在见过浮萍最后一面之后,又或者是在与胡安结了婚之后,总之是她再没有将胡安与浮萍这两个母亲口中的“臭名”来做遐想之时,她方记起——那气味无非是她与母亲的药味融合后便短暂组成她了悲戚时刻中的一部分。大雪下过之后母亲的病便愈发严重了,她仿佛从某一天起就再也不下床榻来,有时她翻身叫着痛睡过去了,爱佳方乘上车往外头去。那段时日胡安正在为他家中的许多杂事做一些打算,即便有人笑话她道:“开春之后再见面也不会迟,怎么就躲不过这场雪去呢?”她将脸转过来望,望见的无非是玉佳那一副尖锐的神色。她便不理会她罢。闭上眼再望见的却是浮萍一张冰冷的面容,在冰冷之中不失为另一种柔和的平静,如扬起来的一场场细雪,将她脸上那张原本擦红抹绿的面容覆去了。浮萍道:“您还是少见我,说到底我是我,您是您,我们这样两个女人本来这一生都不必有什么牵扯。”爱佳却忽地疯了似问她:“胡安却可以来见你么?”浮萍方真正地嗤笑出声来:“您在我这儿盯梢么?更不必呀,实际他在还未认识您之前就没往我那小舞场去了。您又怎么总皱眉头?他可比您清醒的多呢!”爱佳道:“他多清醒呢?”浮萍道:“他懂得和我这样的女人来消磨时日,和您这样的女人来消磨婚姻。一个男人一生中的两大快乐都占了——即是和下贱的女人快活,和上等的女人生活!”爱佳道:“你恨他。”浮萍又低低地笑了:“我不恨他,谁也别再说我恨他。您知道么?也有人指望爱就能生出恨来,爱便是爱,恨便是恨,这两种情感总会有清晰的界限在,一个男人只要你爱过他,你便永远不会真正地恨他。”爱佳又道:“你爱他?”浮萍只匆匆注一句:“可这世上又不止爱与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