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80)
现在戴家能不能上演曾经安家的剧情,就看安娜有没有生儿子的命。
安娜眼下的妊娠反应轻多了,饭量却大了,显而易见感觉到肚子也一天天鼓起来。她没别的事,一天到晚做吃的,填饱自己和小虎子的肚子,然后就一直设法打戴听宗山的消息。
但宗平等人都不愿意告诉她实情,一问就是“正在养伤,好些了自然会来看你。”
自己都这样了,还不来看自己,肯定是伤情没减轻呗。
安娜就有点坐卧不宁。
接着,重庆接连两天受到敌机的轰炸,其中有一颗炸弹就落在离她院子三百公尺的街道上,炸出一个大坑,让她受了一些惊吓。虽然那时,她躲在防空洞里,还是强烈感觉到不安全。
有宝宝了,她就不想胡乱死、随机死!
很快安娜听说,以前一起从上海转移来重庆的上百人口中,有人陆续返回了上海。因为日军已经控制上海了,就不会再轰炸了,上海虽在敌军控制下,却有了秩序。那些曾经逃出去的百姓,再回去,并不会受到额外责难,毕竟占领者也需要这个国际大都市恢复生产经营,而不是把它变成一座灰头灰脸的死城。
安娜就想回去。她有预感,戴宗山若病情加重,他也会回去的。他热爱上海,那里是他发家的福地,是他的巢穴,就是死,他也会死在巢穴里,死在自己财富身边,不会在外面流浪着死去。即使很多人都骂他是黑心资本家,他好歹也有黑心资本家的气节。自己回上海,也许会等到他;在重庆,这里是战时陪都,是挨炸的地儿,他回来不是送死么?
但她的想法,却遭到戴宗平的坚决反对,毕竟大家现在都在重庆,能互相有个照应,你一个孕妇千里迢迢回上海,出点事,谁照顾你?
“我能照顾自己。”
“不,我要照顾你。”
“我不需要你照顾。”
“我迟早会照顾你的!”
第55章 回沪
安娜怔了一下, 愈发觉得宗山病情不详。
但对这种推着不走,你离开就反而要拽你的狗男人,她心说, 你说那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早过了时效了好伐!
“我爱他。”安娜直接丢给他一句, 算了结了他的念想。
戴宗平呆呆地看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 还是不敢相信,她竟是真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了。就凭以前她对自己的执念、狂热和不甘的劲儿, 还以为自己会驻在她心里一辈子。
女人真的善变, 比男人变得快多了。
安娜主意已定,决定去买船票离开。也考虑过后果,这次有些疯狂,一是怕再见不到戴宗山,二是怕江云柚乘虚而入——这个男人只是给自己写了多半年的情书,自己就投降了;江云柚能在他病重时舍命相陪, 他凭什么不能降她?这世道,还是不要太自信了。
当时重庆的轮船公司还在售票, 但发船的次数较少, 据说很多船只在战事中受损, 又不能及时送去维修, 造成运营的船只少、船票紧俏的现状。
安娜是悄悄去买票的, 那天天气并不好, 云层很厚,看样子不会出现敌人的飞机。她在轮船公司售票处就看到了排队的长龙,应该是来自长江下游的难民在排队等一丝回家的机会。据那些人说, 很多人昨晚就来了,排在后面的难说还有票,就是碰碰运气。而前排的人,有不少黄牛,倒卖票的。
安娜是决定要走的,熙熙攘攘中,花了一些钱,与排在长龙前面的人交换了一下位置。因为那人在左顾右盼,公开出售自己的位置。
安娜觉得今天是能买到票的,还想象着能早点回家把一切打理好,联系好上海的大夫,等着戴宗山回去,能及时得到最好的治疗......正踌躇等待着,不知怎么的,前面的人突然齐刷刷向后面看,安娜也本能回头看,就见好好的龙尾突然有人在奔跑,然后另一波人也大叫着奔跑,整个长龙就一下子散开去,所有人都在不知所措地四散逃离。
安娜也早已训练出嗅到危险转身就逃的本能,一看到有异动,也随着奔跑的人流向树木稠密的地方撒腿而去。
到了树下,气喘吁吁扶膝停住时,才意识到刚才既没听到飞机的轰鸣,也没听到打枪声,大家怎么就像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了呢?
那些散开的人群,也突然意识到成惊弓之鸟了,又骂骂咧咧风云聚会一样,哗地从四面八方向那卖票的窗口蜂涌而去,一条排队的新长龙又出现了。
安娜极为失望,觉得刚才大家的乱跑是有人故意搞事情,自己本来能买上票的,现在好了,只能又排在队尾,成为陪太子读书的人。
心好累,正感觉走投无路时,就听身边有上海口音的人在争吵,像一对夫妻:
“不等他娘的抗日了,没完没了,老子就要回上海,票都买好了,当然要回家!”
“上海还在日本人手里,回去干嘛?”
“那你我蹲在重庆又能做什么?不也天天等着挨轰炸吗?能拿把枪打下来飞机吗?现在上海却是太平的!我老娘还在上海呢,我要回去看她!”
“但票太贵了,咱们一家子都要登上船,就两手空空了,日子还过不过?都要讨饭吗?”
说到没钱,空气里顿时沉默。女人不再说话,男人一甩手走了。
安娜悄悄跟着那个中年人,见他走进巷子,马上跟上去,“先生请留步。”
那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很是厌烦,“老子没钱,白睡可以!”
安娜马上用上海话说:“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上海,你是买好票了伐?”
那人马上就眼睛灵活了,“你想怎样?白睡也不行,有黄鱼(1)吗?老子的价格要比轮船公司的高,辛苦费总要有的。”
安娜就知道包里带来的大额纸币没用,她没带金条,带了美元,但刚才给了那个排队的人一些,够估计也够了,给那人看,那人却犹豫,开始骂现在假美钞也不少。安娜心一横,只有手指上的一枚钻戒了。
那人也看到了安娜的手指,再瞄了一眼眼前女主人穿着,眼睛里一下子聚了光,也是见过世面的,“是真的吗?”
安娜点点头,把戒指脱下来给他验。
那人对这枚价值不菲的黄钻戒指看了又看,还放嘴里咬了两口,递给安娜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马上取票回来。”
“我要三五张,可以吧?这钻戒很贵的。”安娜就想多要几张,感觉宗山下属的家属也有愿意回去的。
那人应了一声,然后快步,近似跑,一溜烟消失在巷子深处。
安娜还松了口气,倒庆幸出门时戴了这枚较为值钱的东西,否则今天还不一搞到票了。
但左等右等好一会儿,不见人来,安娜还疑惑是不是人家后悔了,毕竟现在一票难求。
在她低头凝神手指上的戒指时,忽然愣了,这粗制滥造的东西,可不像自己的戒指,难道——
她马上向那人离开的方向望去,太失望了!国家混乱成这样了,竟还有专骗同胞的骗子!
在她绝望时,突然一个半大孩子直直跑过来,递给她一张票,说是有人让他送来的。但只有一张。
安娜半信半疑接过来,谢了孩子,难道是那人叫人送来的?那为何还调包自己的戒指?即使换一张,自己也是愿意的。
这一刻,她想到了在小县城时,也有个半大孩子给自己送了一张车票,正好是去柳条公路找戴宗山的。难道是戴宗山本人?不会呀,他不必暗中,正大光明就行了。
难道有谁在自己身边潜伏着助自己一臂之力么?
安娜管不了太多,一张成年人的船票,足够能把小虎子带走了。
※ ※
安娜回到上海时,已是晚上,江水荡漾中还能看到上海的流光溢彩和听到咿咿呀呀的慢弹轻唱,原来即使在是乱世的战争年代,上海也不曾丢失她骨子里的丰沛和柔媚。
和去时不同,这一路返回颇为顺利,没遇到轰炸,也没敌军拦截。有人说是运气,祖宗保佑了;有人说这是日本争夺民心的一种策略,对平民暂时怀柔了。
安娜不太懂战局和国际形势,只想着能平安回到家就好。
那天晚上,她站在戴家庭院的镂空铁艺大门外向里望,只有少数几盏地灯惨淡地照着,三层小楼倒完好无损,只是园中的气象有点败落,以前修得齐齐整整的杜鹃花、山茶、玉兰和香樟树,现在都有点无精打采。仔细看,主人主卧室一向挂得很讲究的天鹅绒窗帘,有一件跌落下来,让那扇窗户各外不同,看得出主人已很久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