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烟雨(41)
连着买三天,得花多少钱?
也就是,在上海发生百年不遇的那场台风天灾时,全城几百万百姓,连着三天,连大小报纸都买不到、看不上。
这位媒体朋友虽没明说,安娜也能猜到,有这个动力并有能力消灭当天所有报纸的,应该是戴宗山。
那三天,报纸上究竟报道了什么呢?
就成了谜。
想想去年那架邮政飞机在济南附近失事,全国几乎所有报纸都骂骂咧咧把国家邮政系统讨论了个底朝天,各个层面都拿出来分析、批评、指责一番,连飞行员的祖上八代都没放过,唯有放过了自己和丁一。就像自己不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丁一也不是遇难者一样,一切都被一只神秘的手给轻轻删去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两年前的大船倾覆,淹死那么多人,必成国民上下关注的一件大事,却连着三天上海大小报纸全部消失,可见那些天报纸的内容一定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了。所以安伊的事必不简单,否则,戴太太回程时,与其他乘客一起,遭遇台风在杭州市湾遇难,有什么可遮着掖着的?就戴宗山在实业界巧取豪夺、手段阴狠的嘴脸,必被某些人怀恨在心,正巧戴太太在天灾中殒命,说不定还能借机收一波同情分呢。
这种分,是上帝送来的,有人却不要,为什么?
而且从结婚后,安娜一直就觉得不对劲,对安伊戴宗山曾经的关系,疑虑重重,虽先后与父亲、林伯、戴宗山,江云柚等,都若无其事谈过,他们都认为他们夫妻关系挺好,为什么只有自己觉得并不好?甚至直觉告诉她,里面不仅不好,可能还有不可直视的内容。
现在小虎子生了病,也促使她去一趟孩子的学校,看看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结婚前,小虎子据说是在杭州上学,现在不知怎么的,又去了宁波的特殊学校。
她向戴宗山提过一次,想让小虎子结束这学期,就回上海来。但他当时含糊其词,说到时再说。
中间她又再度提过,他就没接话。
现在,她要过去,先斩后奏,把孩子接回来再说。就不信这么小的孩子,在上海挨着自己的亲人,怎么就治不好他的哑言了。
从上海去宁波,得坐船横渡杭州湾。
幸亏那天是单号,晚上是自由的,可以自由活动。安娜就按从继母那里讨来的地址,出发了。
临走,她也就给管店的徐姐说了一声“有事”,没说去哪里,就坐黄包车直接去了码头。也没想着给戴宗山留个信,怕他不同意。这次就是要一意孤行,先把孩子带回来再说。四五岁左右的孩子,放在外面,一直不管不问,不像话,更对不起姐姐。
当时安娜在江边上船时,凉风一吹,还莫名犹豫了一下,两年多前,姐姐就是从这里登船走的,没有回来,现在自己也是从这里走的——看看天,天上有五彩的流云,便放了心。
这种横渡,一趟就多半天时间。很多人为不耽误事,都是晚上上船,第二天就到了。
安娜是下午上的船,凌晨就到了,结果一上码头就漆黑一片,好不容易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简陋的旅店,一直糊弄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在旅店人员的指点下,她大清早就来到了小虎子的学校。一看竟吓一跳,大大的院落,地砖都是新铺的,的确是新校舍,虽正完善中,但很简陋。安娜不能相信,安伊和戴宗山的儿子,会在这种特殊学校中校治不能说话的毛病!
太阳出来了,只有几个孩子在院子里呆呆地站着,都五六七八岁的样子,举止有些痴和傻,看不出有属于这个年龄孩子本该有的天真活泼。
安娜上前打听,问:你们知道小虎子在这里吗?
这些孩子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她这个穿戴精致光鲜的女人,竟伸出来小手,手心向上,讨东西。
安娜赶紧翻包,幸亏来时路上给外甥买了一些零食,小块包装的糕点和糖,每个手心里放了一块。然后等着他们的指点。
结果这些孩子,有的连包装纸都不剥,直接塞进嘴巴里。
安娜就纳闷,这时就听屋子里有人说:他们要么听不见,要么不能说话。你不要给他们随便吃东西,下次再想吃,就没人给他们了,他们会闹腾。
安娜感觉不太妙,就赶紧打听小虎子的情况。
有个像老师模样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走出来,说:孩子刚从医院回来,睡了。是家人的话,可以到门口等等。
安娜按老师手指的方向,走向一个红砖的新房子。这时就见一个中年妇人也急匆匆赶来,提着一些吃食,看到安娜也要进同一所屋子,很警惕,问她哪里来的?
安娜从进院子就觉得不对,所以多了一个心眼,随口说:“我是授人之托,到宁波也是路过,顺路看看孩子的。”
对方清晰地问:你不是戴家或安家,或黄家的人?
安娜说:我是黄家人的朋友,受安老爷所托,过来看看的。
对方便嘴一撇,“听说戴老板又新娶了太太,是不是真的?”
安娜点头,“真的,听说是上一任太太的妹妹。”
“都是无利不起早呀。”中年妇人说着,放松了警惕,与安娜一起进了房间。就见若大的空房里,就有一张小床,床上有蚊帐,蚊帐内,小虎子还在睡着,孩子明显瘦了,小脸有点红。
安娜看着这简陋的房舍,很心疼,这好歹是戴家的少爷,也是安家的下一代,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赶紧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倒不怎么发烧了,顿松一口气。
“小孩子命大,前几天烧到满嘴是泡,要不是用湿毛巾湿被单堆在身上,说不定就过不来了。谢天谢谢地,今天就退烧了。”那中年妇人说着,坐下来,没打算吵醒孩子,只是在一旁等着。
安娜也坐下来,“请问你是......”
“我是顾家雇来,就是为照顾这孩子的。今一早特意熬了点粥,给孩子送过来。”
“诶,顾家,和这孩子什么关系?”安娜有些纳闷,同时从包里拿出零食和糖,分给了对方一些。
中年妇人看到如此包装精美的糖果,和悦多了,“听说是顾家收养的吧。这小虎子据说命不好,克母,被他父亲送出来了。正好顾家长子没有儿子,给养着了。”
安娜就奇了,“小虎子不是上海戴家,戴宗山的儿子么?那人就这一个儿子,怎么会舍得让别人收养?”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他姆妈活着时,就不讨夫家人欢心吧。人家家大业大的,哪能只这一个儿子。而且算卦的算了,这小子方人,不仅方母,还方父,听说只有姓顾的人家才能镇着,所以才送了过来。不过人家亲爹毕竟有钱,每年的学费、餐费,吃穿住的费用,到时间都会送过来。”
安娜惊呆了,戴宗山会这么迷信?
而且有些事,隔了一个杭州湾,流言就扭曲成这样?
一会儿,蚊帐里有响动,孩子醒了,自己不声不响坐起来,爬下床,不声不响走了过来,走到那中年妇人身边,竟有些怯怯地看着安娜。
安娜心如刀割,自己结婚时,还提着花篮为自己撒花的小花童,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自己了?莫不是发烧烧坏了脑了?上次见面还对自己很亲热的,现在眼神中全是陌生。
“宝贝,快来,姨姨想你了。”安娜向孩子伸出手。
孩子没上前,也没后退,很饿的样子,看看那中年女子手中的零食。
那女人赶紧把带来的粥盒打开,就是一点米煮的一点粥,连个包子或鸡蛋也没有。这就是孩子的早餐?
可能看到安娜吃惊的眼神,那女人没当回事地解释说:“大病刚愈,也没什么胃口,先喝点粥,改天,我再带好吃的来。”
“我带他出去吃吧,正好我也没吃早餐呢。要不,你跟我们去,我也请你吃早餐。”安娜实在受不了,外甥就是一脸饿相嘛。
那妇人精明的眼神打量着安娜,感觉她这种大小姐就是瞧不起乡下人罢了,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就点头同意了,带来的粥她自己喝了。
安娜带着外甥到了街上,进了一家小吃店,要了一堆好吃的,都堆在孩子面前,“宝贝,多吃点,吃饱了,好有力气走路,小姨今天就要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