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13)
选拔考试筛选出排名,最终授予学生不同的文凭,将整个社会的劳动力,分流向不同岗位。
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哪个家庭应该脱颖而出,对社会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个岗位都有替代螺丝,保证国家机器继续转动。
社会上,无才补天的人,太多。
学校,难免要成为失败家庭的抱怨对象。
松心阿弥陀佛一声,老师这份工太微贱,等老校长一退休,她就开溜。
她没想到那一天来的这么快,老校长查出了尘肺,病退了。
老校长住院前,叮嘱各位乡村教师,要坚守岗位。
老一辈人真的太天真,班级逐年减少,何来坚守岗位?
松心想,等一个班也不剩了,她就能隐居了。
《青木瓜》27
松心参加大学同学会,同学知道她在当小学老师,微微一笑。
同学们的平均智商,注册执业资格以上的水准,年薪福利,比照发达国家的中产阶级。
同学们问她要不要帮忙。
松心说,不用。
散场了,嘉木开车接她,去逛洋酒展,不知道哪弄来的邀请。
两人从一个吧台逛到下一个吧台,各种品牌小酌一口,杨梅樱桃什么都往酒里添,结果沉醉晚风。
松心拉着嘉木的手,唱奇怪的歌,歌词里有一对坐在巷口的狗男女……
嘉木听笑了。
不管去哪,总是她往前走,他负责跟,空间斗转了,时间星移了,两人从未分离。
难得在城里消遣,第二天,又去看整场的舞剧。
松心对嘉木说,他可以跳这个。
嘉木说,那是一门职业,得从早到晚练功。
台上舞者身体柔曼的线条,印证了他的话,剧情不是松心看重的,她喜欢看整场不歇的功力,不掺一点敷衍。
她察觉到这几年,心境变幻,多出一种无聊的周旋感。
她渐渐也明白嘉木独立于她,不用做她反复确认的坐标。
《青木瓜》28
每周,嘉木腾出一天,跟着针灸师傅在店里问诊,过了半年,师傅说他可以自立门户了。
但嘉木学这门,不是为了饭碗。
他给父母扎针,治肩颈痛,用了中药,冰片麝香之类。
新年计划,他打算学开喷气飞机,花了一笔钱报名,又可以填满几年的空档时间。
松心有时候想问他,会不会觉得孤独。
她终于发觉,她不够和他配对,嘉木应该配一个和他一样禀赋的人。
松心有了这个忽然的想法,也不苦恼,照常做她的老师。
学校的生源减少,班级合并 ,一部分老师跳槽到城市的民办学校教书。
松心发了漂亮的本子给小学生,说是错题本。
可惜小学生一点也不感谢老师,叫苦连天。
她请小学生到媒体教室看自然纪录片,小学生们很兴奋,没想到看完,要写记叙小作文,大喜大悲。
松心充分感觉到虐待儿童的快乐。
她开着新款冰蓝色电动车下班,遇见了亲爱的魏弘哥哥。
魏弘哥哥的桃色酒店生意稳定了,很少下来镇上,他更喜欢在城里招摇。
魏弘哥哥停下车子,问松心:“我大哥结婚,你要不要来玩?”
松心说:“我二哥去就行了。”
魏弘问:“你怎么就喜欢呆在乡下呢?”
松心说:“我妈在这啊。”
魏弘说:“我以为你会说,你丈夫在这。”
他开车扬长而去,幼稚地扳回了一局。
松心气坏了。
又一个新学期,松心没想到的是,镇里几所小学要合并,只留一所中心小学,剩下的都停办。
老小学的场地,也要改成现代化的幼儿园,托管增长的二胎儿童。
中心小学不缺老师,松心如愿以偿地失业了,满打满算,教了四年,为了她曾经幼稚的心愿。
晚上,她回了家,做了饭菜,看嘉木和公婆吃饭,一家人。
她怎么忽然成了无根基的人呢?
还是,她一开始就没有根基。
她既然无聊,也不总去种植园找嘉木了,到市里看二哥,家麟仍然打理家里的酒店,不高端也不低端,值钱的是那一片楼。
家麟问她:“怎么了?”
松心说:“学校倒闭了。”
家麟哦一声,调侃:“小妹,你看啊……老家的酒店,你浇了浇花,倒闭了。老家的小学,你教了教书,倒闭了。你下一份工作,一定要慎重。”
松心无所谓地说:“那国家怎么不送我去美国和亲?我特想祸害美利坚。”
家麟笑了,说:“不上班也没事,玩去呗。”
松心忽然凑过来,问:“哥,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家麟想了想,说:“没有和谁过一辈子的冲动。”
松心嗯了一声。
《青木瓜》29
每逢周末,嘉木去市里学飞机驾驶理论知识,没空闲,松心自己住小木楼。
她倒是一点也不怕,木头上铺床,春眠不觉晓。
嘉木以为松心在庙里陪秀秀妈,就没过问。
谁知道她整月不回家,他终于觉着不对劲,又看见她的首饰都在抽屉里,镜匣却不见了。
他去庙里找她,秀秀妈说松心在山里。
嘉木进了山,见着小楼有炊烟,才定了心。
松心计划学各国语言,小楼墙上贴满了音标,韩语也有,法语也有。簌簌的风,簌簌的纸响,松心试着烤香甜的红豆饼。
她既不留心哪家的矛盾,也不围着谁打转。
因为都是徒然又徒然的事。
她认真弄一碟子颜料,沾着细毛笔,给房间木窗的雕花上色,涂一朵车矢菊那样的幽蓝色,又涂一颗熟杏那样的明黄色。
直到他握着她的手,松心才发觉嘉木来了。
他轻轻拿着毛笔,替她描那些雕花。
松心问:“今天不用去飞行学校吗?”
嘉木说:“不用。”
她拿了红豆饼,递给嘉木吃。
嘉木咬了一口。
即使一个月不见面,停留在对方心里的面孔,还是无比鲜明,尤其她一见着他,就下意识做他的玩伴。
他很知道这一点,所以那么放心。
松心洗了手,吃黑里红的桑椹,低头看了看手指,伸手往嘉木的衣服上抹。
他照例轻微地炸毛一下,她嘿然一笑。
松心说:“我要去南洋贩木头。”
嘉木知道松心一生气,就会想出许多新鲜的职业。
他循循善诱,说:“那我得先存钱,给你买一艘大货轮。”
松心说:“我不想要你的东西。”
嘉木说:“小时候你看我不顺眼,也不准我从你家门口过,硬说整条路都是你家修的。”
松心说:“怎么可能?我从来没有看你不顺眼过。”
嘉木笑了。
松心说:“中医师、飞机师,无非是中产。现在这样平移,是没有意义的。还是得出国。无论你以后去哪国做科研,我都可以学那国的语言。我们仍然可以扯闲话。”
嘉木说:“松心宝猪。”
松心说:“你又叫我猪……”
她从小讨厌数学,所以被他起了宝猪的外号。
他知道她学得会,就是抵触,认为算来算去,算不到人心里去,属于白算。
嘉木听她絮絮叨叨,就知道她的心情又处于一种来回角力的状态。
他问:“晚上吃香干腊肉?”
松心嗯了一声。
他取下一吊子风干的肉,在案板上切薄了,蒜苗也有新鲜种的,香干也是泉水豆腐烘的。
松心用小木桶上大锅蒸饭,柴禾也是充足的,要是火不够旺,还可以添一点松脂,蒸出来的米香,是不可比拟的。
天色慢慢黑了,两个人吃了晚饭,也煮热水洗完澡,清爽地坐在托盘一样的月台,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人家。
嘉木不能长住城市,因为一到傍晚,他会像不归巢的动物,有一种深刻的茫然。
当他回到山里,那种茫然就不存在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待到有月亮的清夜,则用来养神。他完全沉淀在一种厚实的平静里。
他看到的松心,始终则像打猎的人,因为要行路定调,虽然嫌草木碍事,也不肯用柴刀砍去太多,始终保留着朴素的好意。
那些用枝条拂伤她的,她也不太记得。
嘉木说:“书上有种不经事的可爱妖怪,总被人间的路数弄得晕头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