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4)
他把我当成学生了啊。何安平想。
费建明一直都不同意离婚,闹了一个多礼拜,最终拍板的是费老爷子。
明明是元宵节,这顿家宴吃得足似杀头饭,除了费嘉年,每一个人都心不在焉。服务员问要不要开酒,问了好几次,还是费嘉年抬头起来说不用了。费建明恍如梦醒,咬牙切齿地拦下:“开,大老板请客,随便开。”
何安平把脸别过去,从鼻孔里呼出长长一口气。
“别喝了,明天上午还有安排。”费嘉年就怕他喝多,第二天早上起不来耽误事。爷爷的视线又投过来,他只当没看到。
何安平冷冷道:“开吧,这么多年了,也不多这一瓶。”
费成章手术后就戒酒了,何安平向来非应酬场合滴酒不沾,费嘉年也没有饮酒的习惯,席间只有费建明一人自斟自饮。费嘉年自顾自吃饭,间歇性地低头看手机:纪南给他发照片,说跟冯一多一起在家做汤圆。
他回:好吃吗?
纪南又给他发了张照片,一锅灰白色面糊糊,上头飘着芝麻粒。
“没有糯米粉的汤圆就像一盘散沙,一下水就散了。”
附一个可怜的表情。
费嘉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吃饭玩什么手机?”
爸爸的嗓门又大了起来,看来是喝到位了。费嘉年把手机收起来,低头喝汤。费建明却不像轻易能放过他的样子,把酒转到他面前:“满上,陪老爸喝两杯。”
费嘉年抬头看他:“我不喝酒的。”
“今天好日子,喝两杯。”
费建明的眼睛都喝红了,空腹加快速饮酒给肾脏带来太重的负担,费嘉年甚至怀疑今晚这场气氛凝重的家庭聚餐会因爸爸急性酒精中毒而在医院告终。一般来说,喝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不可能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了,费嘉年摇头:“我不喝酒的,你也少喝点。”
费建明的酒杯都聚到了半空,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然后把杯子放下。费嘉年怕他突然发酒疯,隔着餐桌盯着他,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何安平在边上说:“爸有支气管炎……”
话没说完,费建明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摔在了玻璃转盘上。服务员端着菜从外面推门进来,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端住盘子,稳了稳,探进来的半拉身子又缩了回去。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费建明身上。
他喝得不少,举手投足间有奇异的滑稽感,揉着眼睛,仿佛真是想不通:“何安平,你怎么就这么爱管人?不是要离婚吗,现在都要离了,我告诉你,你爱管谁管谁,管不着我,听明白了吗?”
何安平双手抱胸,坐在上首座,面无表情:“还没离婚呢,明天才离。”
“我就是看在年年的份上,这么多年我都忍着你,何安平,你他妈母老虎坐山头,坐出瘾头了是吧?”
何安平冷笑起来。“你要是有本事,我也不必去坐这个山头。这么多年,我在外面吃多少苦,你知道个屁。我也就是为了年年……”
“你他妈的别给我翻旧账!”
突然有人拿筷子狠狠敲击玻璃杯,声音尖锐急促,缠斗的双方被人从斗兽场的中心提出来关进笼子,一时间两厢惊愕,扭头看,才发现是费老爷子。费成章的脸涨得通红,捏着筷子的手都在抖,终于见他们安静下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长出一口气,喃喃道:“作孽……”
费嘉年握住他的手:“爷爷,我先送你回去。”
他颤颤巍巍地反握回来,力气大得出奇,像是七旬老人最后的挣扎,费嘉年从他眼里读到了熟悉的信息,无力、厌倦和荒谬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都到这个地步了,爷爷还在期望他做父母间的润滑剂。
费嘉年缓慢而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的父母都年逾五十,平时都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关起门来却像两条撕咬的恶狗。更可笑的是,二十多年了,依然在拿儿子做借口,吵架是因为孩子,不离婚是因为孩子,总之所有如意不如意的抉择,都是为孩子做出的牺牲。
灯光下他看见何安平脸上的皱纹和疲惫,费建明敞开的衬衫领口里,脖子上的皮肉松弛如老人。他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立场责怪他们,却也不想再成为他们推拉的抓手和互相攻击的刀剑。
用来劝纪南的话,此刻一一在眼前浮现。费嘉年发现这些话可以用来说服纪南,但却不能让自己释怀。
还是很愤怒,还是很无力,还是很歉疚。
他站起来,视线在父母之间徘徊。
“离婚吧。明天不要迟到。”
从酒店大门口出来,街上张灯结彩,小区居委会还搞了元宵灯谜会,有奖竞猜,好热闹,好团圆。
费嘉年把手抄在口袋里看,两个小孩穿着羽绒衣站在一张灯谜下面,边咬手指头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他凑过去看了会儿,伸手把谜语摘下来。小孩抬头看他,他笑:“你们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
“我知道啊,奖品归我了。”
小孩的脸一下垮了,可怜巴巴的样子,费嘉年却有恶作剧的快感。他不是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他温和、有礼貌、以微笑待人,他是最模范的小孩、学生、公民、老师,时时刻刻,年年月月。
只是今天,他为自己感到难过。心里有恶气,宛如手持利剑而无鞘,四处乱砍,滥伤无辜。
有人打来电话。他把灯谜攥在手心,“喂你好。”
“费嘉年,回家了没?”是纪南,气喘吁吁的,好像在走路,“猜我在哪儿呢?”
“……哪儿呢?”
“在去你家路上啊。”她笑,好像在说:这么明显的关子,你都没看出来啊?“给你送汤圆,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
费嘉年站在五颜六色的粗劣纸灯当中,捂住双眼。
“好啊。”
“哎……我看见你了。”她就在不远处,手里提着塑料袋,眉飞色舞的,费嘉年从指缝里看她,眼里都是她。“捂着眼睛干嘛?”
“灯光晃眼。”他随口说,“等我一下。”
纪南不明所以,挂了电话,见男朋友弯腰跟两个小孩说了什么,小孩本来垮着个脸跟天塌了似的,一下又高兴起来,仰着脸跟他大声道谢。费嘉年小跑着过来,她纳闷:“你们狐狸精还挺敬业啊,元宵节也不放假,给小孩施什么法啦?”
费嘉年也不看她,抓住她的手放到衣兜里。
“想知道啊?”
“嗯。”
“今天住我家吧。”他扭头来看她,“冯一多自己在家么?不然我跟你回去也行。”
完了完了完了。纪南心里咯噔咯噔响了好几下:又在放电。
☆、春雨
开学第一周照例是鸡飞狗跳。有人忘带了作业,有人没写作业,还有人把作业弄丢了;教室里到处是灰,从讲台到玻璃窗都要做深度清洁,费嘉年一边擦桌子一边想: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灰都从哪儿来?
一群女生聚在走廊上擦瓷砖,他从旁边路过,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动物突然噤声,费嘉年不知所以然,走出去两步,听到后面又响起细碎的说笑声,他只隐约捕捉到一个词:男妈妈。
掏出手机给纪南发微信:你知道男妈妈是什么吗?
纪南刚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还跟同事讨论着呢,猝不及防就笑了出来,给他回电话:“夸你温柔可心,慈爱如亲妈。”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那个亲妈也不见得多慈爱多温柔。费嘉年腹诽,听到电话那边纪南都快笑抽了,走到一堵墙后站定,慢条斯理说:“你不就喜欢这样吗?”
费嘉年最近越来越爱说骚话了,尤其是她搬回家里住之后,聊天软件里说,约会见面说,在学校算是工作场合吧,也能说。他看上去还挺乐在其中的,纪南不懂,但能理解:费嘉年就是个大闷骚啊,过去二十几年都快给他憋坏了吧。
她也乐于配合他,故意落在同事后面,对着手机说:“可不是吗。”
费嘉年还挺吃这一套的。
纪南听他也笑起来,趁热打铁:“告诉你个消息。”
“好的还是坏的?”
“有好有坏,好的多一点。”
她又讨价还价,费嘉年望天:“你直说吧。”
“我要升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