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3)
“……”纪南有点无语。这个爸爸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哥了?她年纪也不小了,还能挨费嘉年欺负?她欺负他还差不多,这两天不就赖在他家不走么。
“放心吧,我自己有数。”
出租车往前开了五十米,纪南往后看,纪昌海还站在路边,像个愣愣的俄罗斯套娃,最大的那一套,啤酒肚拱得老大,
纪南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不是出自委屈或愤怒——而是隐隐有些悲哀。费嘉年说得没错,翻旧帐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在过去十余年里,她竭力想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传达出去,但收效甚微,到今天只觉得疲累。
或许费嘉年才是对的。理解本身就是件高成本的事,不必非要理解。不理解但依然可以互相关怀、努力做彼此的后盾。那些可笑的话,没什么用的人生建议……这样也够了,她应该满足。
费嘉年正在看手机,五官在手机光线映照下有种格外的易碎感。她忍不住想叫他:“费嘉年。”
他锁了屏抬头:“嗯?”
她凑过来,圈住他的胳膊:“叫你一声。”
☆、团圆
冯一多第一次去辽城,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外公终于松了口,但不肯让爸爸独自带她走,硬是跟着父女俩一起北上,回来的路上憋了一路,到家才问她:“辽城好不好?”
冯一多因为不常去而在奶奶家受万众宠爱,玩了整整两个礼拜,作业一点都没动,自然觉得事事好,外公继续追问:“那你爸爸对你好不好?”
也好,好极了。冯世康对女儿是有求必应,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外公于是很失落地走开了。冯一多半夜起来上厕所,见他盯着全家福发呆,香烟几乎要烧到手指头。
要到好几年以后,她才渐渐地开始明白那两个问题的含义,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外公是怕她走了就不回来了。
可她怎么会不回来了呢?她的家在这座江南小城里,这里有骂骂咧咧的外公、温柔爱笑的外婆,还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在跟亲爹吵架的小姨。
辽城也很好,但辽城不是她的家。
从飞机上下来坐摆渡车,湿冷的空气直往衣领里钻,冯一多打了个激灵,看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迹发愣,手机震动,是小姨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到了。冯一多下意识地问林婉阿姨也来了吗,小姨沉默了一下,说:“费老师。”
冯一多立刻又打了个冷颤:“要不我自己坐车回家吧。”
“你放什么屁呢?”
怎么搞的,谈对象了都,怎么还满嘴粗话!费老师也不管管。
和费嘉年谈恋爱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了,自打被爸爸和冯一多抓了个现行,纪南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跟林婉也坦白了。林婉只短暂地惊讶了一两分钟,就笑起来:“纪南,你可真行。”
纪南尴尬得要死:几个月前她俩还坐在一起骂费嘉年装腔作势呢。
林婉悠悠然道:“做人还是得留一线,不能跟你一起骂,说不定骂着骂着,哎,你俩勾搭上了。”
纪南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说歹说,请了两顿饭才把她的毛捋顺。回来跟费嘉年感慨:“做人还是得留一线。”
费嘉年刚洗完澡出来,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都骂我什么呢?”
“骂你脸蛋漂亮,蛊惑人心,是个狐狸精。”
她又随口胡诌,费嘉年多半时候还是很好糊弄的,也可能是因为他不跟她计较,把糊弄也当乐趣。狐狸精这颗印章敲在脑门,他笑得直不起腰,眼睛弯弯,真是漂亮。纪南正在心里暗叹如此极品的白菜竟然让自己轻轻松松就拱走了,那人把毛巾往她脸上一盖,沐浴露的清香迎面扑来。
这也是费嘉年很爱玩的把戏:把擦过头发的毛巾扔到她头上,等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抓下来,就顺势吻上去。不过一两个周,纪南已经成了巴浦洛夫的狗,连这股沐浴露的味道都让她心动。
但这次费嘉年没有凑上来。纪南抱住他的腰:“干什么呢?”
“明天去机场接冯一多?”他拿着手机。
“嗯。”
“也把我捎过去吧。”
纪南特别喜欢开车载他出去,有种大家姐带着小弟出门兜风的感觉,她跟费嘉年说过,费嘉年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二十秒,上来将她一通收拾,出师有名,名曰“打击涉黑团伙”。
“跟我一起去喜迎冯一多回家?排场太大了吧?”
“不是。”费嘉年觉得好笑,“我妈回来了。”
“这么快见家长?”
“不是早见过了吗?”费嘉年喜欢这样琐碎的对话,没什么意义,很浪费时间,但他甘之如饴。纪南跪坐在床上,假装大和抚子:“那不一样,当时是阿姨,现在得叫婆婆了。”
“少贫。”他忍不住笑了。
“婆婆回来干啥呀?”
“办离婚。”
也许是父母多年以来感情就没好过的缘故,离婚这件事在费嘉年心里几乎没什么重量,总之不会比小时候看他们吵架吵到锅碗瓢盆摔一地更震撼人心,以至于他都忘了把这事儿跟纪南说。纪南着实被这颗炸弹炸晕了,愣了半天,说:“那要我帮忙不?”
“你帮什么忙啊?帮我妈去民政局排队?”费嘉年揉揉她脑袋,“不用担心,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至于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的姿态云淡风轻,纪南还处在余震中,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憋着不肯说,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早上起来决定:管他娘的,费嘉年都不操心,她瞎操这个十万八千里的心,有毛病啊。
饶是如此,跟费嘉年分开时,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他。费嘉年打算接上他妈打车走,就不跟纪南一起了,以为自己落了东西在她车上,转身却见她滴溜溜地跑过来,因为穿得太多而像个过度肥胖的小鸡仔,一头撞进他怀里。
“有事叫我,听见了吗?”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忍不住想跟她多说上两句:“叫你来干嘛啊?”
“我陪着你啊。”她非常非常认真,“别怕麻烦我,我是你女朋友啊。你看我有事的时候,不也是你兜着我吗?你如果需要,我也会兜着你的。”
“怎么兜?”
她张开双臂,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态:“这么兜。”
费嘉年又被逗笑了,顺势搂了一下这只幼态大鹏。“别担心。”
纪南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他在门口又等了十几分钟,何安平拉着个小行李箱也走了出来。嘴唇上涂着深色口红,步履如飞,一米五五的个子走出一米八的气场,费嘉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她难得放假,爸爸和他一起来机场接她回家。
同样是节日,同样是回家,这次来的目的,乃是往后都不必再来了。
母子二人一路无话。出租车司机确认终点位置,费嘉年定的是自己家,刚想应下来,何安平在后座报出了另一个地址,是家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在后视镜里对上费嘉年略有惊愕的视线,何安平解释道:“住得方便点,不打扰你们。”
你们,费嘉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指代的是姓费的爷仨,自己也被算进去了。
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把自己当外人了吧,住在家里也不见得舒服,房间是有的,每次停留不过数日,行李箱总是摊在地上,刚打开又要合上了。费嘉年默默地想,这样也好。但何安平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非常不安,没话找话似的,问:“纪南呢?今天过节,一起来吃饭吧?爷爷说她爸妈都不在家。”
费嘉年心里觉得荒谬:过节是没错,可这顿饭还是因为你们俩明天要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才吃得成的,还把我女朋友叫来吃饭?她家也不缺这口饭。
何安平看他一路上话都不多,心里愈发惴惴不安,听他拒绝了自己的建议,又抛出下一个邀约:“那我走之前,咱们吃顿饭吧,叫上她。”
“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把她叫来干什么呀?”费嘉年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教师这份职业打磨出的耐心和温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对于他的职业选择,何安平从来没当面说过,但背地里也颇有微词,觉得是屈才了,此刻却突然能够想象他站在讲台上的模样——温柔、冷静,又有不可抗拒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