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1)
纪南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难受。倒不是因为心疼冯世康,主要还是觉得自己答应了人家,事也没办成,很不像话。
费嘉年凑过来:“今天出门吗?”
“出吗……?”她弱弱地问。
“我看你想。”
纪南愣了:“……我想吗?”
想还是不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冯世康说走前再请她吃个饭。这种零下六度的天放在平时杀了纪南她都不会出门,但今天有心想劝他再等等、让她再去探探口风,硬着头皮也得出,临走前还顺了费嘉年一顶帽子,看他戴着好帅,往自己头上一套才觉得大,卷了好几道边,弄得不伦不类的,费嘉年帮她整了整,才勉强又有了帽子的形状。
“吃完饭你来接我吧。”纪南拽着他不放。
费嘉年知道她打算今天回家,心里惴惴不安,安抚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就坐在外面咖啡店里等,怎么样?”
再好不过。
冯世康每次请客都点一大桌子菜,这次也不例外,看她额头有伤,愣是又加了个荷花肘子,纪南拦都拦不住,扶着脑门坐下来,心想:纪东啊纪东,你这个前男朋友是缺心眼吧?
缺心眼冯世康坐下来第一句话,嚅嗫着把微信留言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纪南听得头痛,趁服务员上菜,赶紧反客为主地招呼起来:“姐夫吃菜。”
冯世康哎哎地点头。两人低头各吃各的,纪南正在心里盘算回家怎么跟爸爸低头,只听冯世康小声说:“这次回来,去看你姐了。”
纪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是过了半分钟,抬头:“我姐?”
冯世康很少在她面前提起纪东。纪东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大概就是个预备挨揍的信号,是大学时代在操场边被纪昌海抓着衣领拖了五十米的惨痛回忆,在纪家人面前提纪东,对他来说绝对是件高风险的事,今天不知怎么的,提起这茬来了。
“纪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是男人?”
倒也不是。最初的最初,纪南觉得他连人都算不上,顶多算是类人,一种近似于人类、但因道德水平败坏而差了那么一小截的物种。这些年过去,她连纪东的脸都快记不清了,童年越来越远,樟县,妇幼医院,纪东喜欢的女士烟,还有小毛头……她不是抓着过去不放、在自我折磨中沉沦的人。说到底,冯世康不值得她记恨这么多年,而原谅也不是她有资格能做的事。
他忽视了她的沉默,勉强地笑了笑:“我也没想过让你们原谅我。”
冯世康今年三十五六岁,优渥的家庭环境和行业应酬让他年纪轻轻就吃出了啤酒肚,眼角眉梢却依然挂着跟年龄不符的天真。隔着一桌子不冷不热的饭菜,纪南心想:爸爸有件事说得没错,这人脑子坏了。
“……结婚的事,我跟你爸妈也说了,是他们让我别告诉多多,怕多多知道了接受不了。”
纪南突然想起来了。今年夏天多多没有去辽城,纪昌海当时轻描淡写地说她生病了还是呆在家里好,其实不过是一场感冒,睡两天大觉就能恢复的小毛病,全家上下却当她体虚易感,愣是把她在家关了一暑假。现在想来,爸爸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知道了。
“纪东跟我谈恋爱的时候,正在看心理医生。这些年你爸爸一直认为是我害得她走向极端……可有些事甚至发生在我们认识之前。”
冯世康垂着头,纪南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从上下起伏的脊背和肩胛处紧绷的肌肉分辨出他的紧张。他的嘴唇上下开合,说出来的话明明是中文,她却觉得迷惑极了。
她的姐姐纪东,全家人的骄傲和宠儿,在上大学的第二年就因为连续两个学期绩点低于2.0而被约谈。早在确诊怀孕之前,学校的通知信就发到了信箱里,她根本不是因为怀孕才退学,退学这件事,根本就是板上钉钉的。
故事的真相如此俗套。
她的崩溃早就有迹可循,但不论是父母还是妹妹,没有人给予哪怕一点点关注。
纪南不知道冯世康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但很多之前完全没法解释的事,到了这里突然就说得通了。唯唯诺诺的小男友,莫名其妙的小孩,口袋里的烟壳,还有纪东轻描淡写的表情:“退学了就是退学了。”
她早该想到的,冯世康这种货色,怎么能骗得纪东心甘情愿自杀式脱轨?
费嘉年在酒店对面的咖啡馆里,坐到双脚发麻。纪南走之前说的是吃个饭很快回来,一吃就是一个半钟头,他看看时间:一点半了。她还打算回去吗?
爷爷打电话过来,费嘉年盯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堪堪在挂断前接起来。老人似乎根本没期待他接听,乍然听到他说话,愣了好一会儿,说:“嘉年,在家吗?“
“在外面呢。”
“……和小纪在一起?”
这事儿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爷爷呢,老头子嗅觉比谁都灵敏。费嘉年摸索着咖啡杯的手柄,不动声色道:“有事就说吧。”
“你爸妈……”
“我爸妈离婚的事除外,这件事情我管不了。”
他低着头打电话,听见面前的玻璃咚咚作响,神经质地朝前看,是纪南,用指关节敲击着玻璃橱窗,向他做口型:出来吧。
费成章垂死挣扎:“毕竟是你爸妈,这些年……”
“些年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您看看,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消停点了,还是看在我的份上举案齐眉了?”他几乎要笑出来,“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见baby
☆、乱麻
费嘉年想,这么多年吵吵闹闹都过去了,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恐怕何安平自己都不清楚吧。
她甚至都没有露面,只是从北京打了个电话回来,对这个多年以来名存实亡的丈夫说:“我想好了,我们离婚吧。”
这种通知的语气让费建明在第一时间暴跳如雷,把手里的饭碗摔了个粉碎,费成章去找来扫把收拾地面,费嘉年坐在桌边没动,安安静静地咀嚼嘴里的小白菜,心里这把悬挂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砰然坠地。一碗饭吃完,他擦了擦嘴,想:终于。
费建明对他这种若无其事的反应非常不满意。严格来说,费嘉年觉得自己的父亲更像个小孩而非成年人,对别人的关注有非同一般的执念,一旦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就恨不得立刻倒在地上打滚,眼下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大概是觉得在儿子面前还需要维持基本的威严。
费嘉年一碗饭刚吃完,爸爸的筷子就堪堪落在手边,他抬头看费建明,后者皱着眉道:“你妈也太不像话了!”
费嘉年只觉得好笑。他似乎想在儿子这里得到赞许和认同,认同什么呢?认同“何安平这个女人脑子有病”,还是“她休想离婚”?
这是正月初六的早上,樟县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费嘉年洗了碗筷、收拾好昨天祭祖用过的烛台,在爷爷再次试探着挨过来的瞬间,突然觉得无比疲累。
他买了最近的一班汽车票回信川,一路上道路颠簸,费嘉年靠在玻璃窗上冷冷地想,费建明大概会很生气,老婆也不听话,儿子也不听话,一个个都要造反。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母之间的双面胶和粘合剂,他也早已做厌。
爷爷应该也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不死心,就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老人总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有点小争执,只要人还在一块儿,心就不会散。即便在遭到费嘉年的冷酷拒绝之后,他依然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妈妈联系你没有?”
“没有。”费嘉年的回答短小精悍,爷爷立刻道:“那你去问问她嘛。”
橱窗外,纪南看他一动不动,颇有些纳闷地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费嘉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会问的,爷爷,您也别问了。”
这通电话结束得太仓促,有些话费嘉年本想掰开揉碎了认真讲一讲,纪南在外头站着,他只能匆匆挂断,这些话就留在了脑海里来回盘旋,像一群密密麻麻的候鸟。
纪南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你有事的话先回去吧,我自己回家。”
费嘉年恍如梦醒:“继续跟你爸爸谈?”
“嗯。”她推推他,“你回去吧。”
“送你到你家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