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40)
纪南愣了一下,她没想过要去哪儿,只知道再不往外跑自己就要疯了,顺势点点头,冯蕾把一把雨伞递给她:“路上小心点,你爸爸现在正在气头上,明天我去林婉家接你。”
又是这样。纪南顶嘴,爸爸发火,妈妈来和稀泥,接着稀里糊涂地翻篇,相似的剧情在成长过程中一次又一次重复出现,今天也不例外。
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没关,纪南坐在里面要了杯关东煮,给林婉打电话,对方的声音时断时续,喂喂喂了半天也没说上句整话,她这才想起来林婉还没回信川呢,今天上午还跟她抱怨乡下信号差。
耳边突然有硬物敲击玻璃窗的声音,是冰雹。天气预报里反复强调却又迟迟不来的寒流,非常不凑巧地在这个傍晚正式降临了。
不知道多多在家得多难受,她有一点钱、有一辆车,能转身就跑,多多能跑去哪啊?要是去找她爸爸,纪昌海今天非得连她都扫地出门。不该那么冲动的,纪南静静地想,答应冯世康的事都没做到,信口开河,要耽误人家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好像还是成熟了一点,十几岁的时候要在城市广场上坐到地老天荒的,坐到父母报警、警察来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拎走,现在不一样了,离家出走的十分钟内就能冷静下来权衡利弊,甚至还在考虑回去跟纪昌海服个软。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服软的啦。
手机震动起来。
“喂你好。”
“纪南?”
正从纸杯中捞起一颗牛肉小丸子,纪南愣愣地看着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
镜子里的人眉骨处有一道伤口,鲜血顺着面颊流到颧骨,被很随便地擦掉一部分,剩下的凝固成暗红色的颗粒,头发乱蓬蓬,看起来像刚经历一场街头械斗,难怪结账时便利店店员脸色不佳,大约随时预备着双手抱头,让出收银台。
这张乱七八糟的脸的后面,有人举着手机向她挥挥手,末了推门进来,在便利店“欢迎光临”的电子播报声中,一步步向她走近。
“怎么坐在这里?”
她吸吸鼻子,“被我爸赶出来了。”
“你流血了?”他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想触碰,怕不干净,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细细擦拭还没干涸凝结的血液。她又抽了张纸狠狠擤鼻涕,好像是故意的,故意把最粗鲁不堪的姿态展露出来,最好他被吓到,吓得头也不回地跑掉,跑得越远越好,留她一个清静。
可他没有跑掉的打算,低头说:“要不要回我家?可惜今晚下冰雹,没有雪,有点失望。
纪南点点头,突然觉得委屈起来。奇怪,她不娇气的,不是爸爸喉咙一响就要掉眼泪的小姑娘,怎么见了费嘉年,各种毛病都来了?
费嘉年笑了。“想跟我说什么?”
“想死我啦,my friend。”她嘟嘟囔囔地,把手伸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里。
☆、寒潮
费嘉年睡得很不安稳。
储物间里没有空调,他拿羽绒被和毛毯将自己从头裹到脚,依然冻得浑身冰凉,窗外风雨交加,手机里的天气软件显示,气温一夜间降到零下七度。
学生时代养成的良好作息和生活习惯到工作后帮了他大忙,即便压力再大、事情再多,睡眠也一向很好,今天不知怎么,零零碎碎的梦一直没间断过,好在第二天不必上班。
费嘉年轻手轻脚地出去给自己温了杯牛奶,准备回房间尝试再次入睡,走过卧室门口,却听见有隐隐的啜泣声。
是纪南。
她基本上是被他捡回来的,失魂落魄,连离家出走的行李都差点忘在便利店,拉开拉链一看,包里只装了两条内裤和一件睡衣,最后穿的还是费嘉年的裤子,又肥又大,走路都得提着裤腰带走。
费嘉年知道她肯定是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具体是为什么,她不说,他也不问,只是担心——她一贯聒噪,从没这样安静过。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像被按下开关的玩偶,立时噤声。他于是低声说:“我进来啦?”
纪南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黑暗中,她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一座圆滚滚的小山,一个安静的巨无霸,费嘉年走近了才发现她屏着气,眼睛肿得像核桃。
“不嫌憋得慌?”
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缓缓呼气,吸了吸鼻子,说:“也还行。”
“冷吗?”
费嘉年把卧室让给了她,空调打得好足,她都捂出汗了。纪南摇摇头,低头看见他光脚踩着棉拖鞋:“你冷不冷?要不要上来?”
话说完,两个人都静了静。
费嘉年缓缓道:“睡一个被窝啊?”
纪南哼哼唧唧:“那怎么办啊,家也是你的,床也是你的。”
费嘉年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手脚敏捷地甩掉拖鞋坐到了床上,手指碰到纪南的小臂,她小声抱怨:“好冰。”
“……那我下去。”
“下去干嘛啊?”她一把拽住他,双手抱住他的手。
黑暗里费嘉年看不清她的脸色,但能听到她浓重的鼻音,突然有想要伸手摸摸她的冲动,于是就这样做了,纪南只觉得他的手冰凉,碰到自己的眼角,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冷。”
“你哭了?”
但凡开着一盏灯,费嘉年就能看见纪南用力地闭了闭眼,满脸懊恼。
她的羞耻心总在不必要的时候拼命强调存在感,比如被费嘉年赶出家门,比如被他发现自己深夜躲在被窝里哭。冯一多那个年纪流眼泪不稀奇,她都是大人了,还搞这一套,总有矫揉造作之嫌。
费嘉年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为什么睡不着?”
“气死了。”
“气谁?”他摸摸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小动物,“谁惹你生气了?”
气她自己。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面对爸爸的狂风骤雨,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害怕,他说的话也不会再对她产生任何影响。纪南的想象里,她应当潇洒而冷静,将他无理取闹的言辞一一驳斥,要说到他张口结舌才好,可事实上她完全做不到,甚至落荒而逃。
“我这辈子都干不过我爸。”
她越说越生气,不由握紧拳头,费嘉年生怕她下一秒就在被窝里打拳,又觉得好笑,赶紧按住她:“干不过就干不过。你爸都一把年纪了,思维方式、言语表达都已经成定势,硬要他改,你遭的罪不会比现在少。”
纪南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心里窝火,总想揪住什么事跟人家对顶:“那就不改啦?明明知道这样不对,你要我继续装傻装孙子?”
“离他们远一点,不要成为那样的父母。”费嘉年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突然就安静下来。
据说人类都会爱上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费嘉年心想,果然不错。
纪南现在就是只刺猬,逮谁扎谁,可他看着却很好。愤怒、悲伤、敏感,都是生命力的表现,都是他所不擅长的事,她在眼前,像一样奇异的活物。费嘉年忍不住想,纪南高中时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在她面前,他如此苍白乏味。
这个奇异的小动物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头顶的毛发扎着他颈间的皮肤,痒痒的。
“我不会的,我发誓。”
“我相信你。”
费嘉年摸摸她的后脑勺。他们之间的进展似乎太快了,一路被纪南推着往前小跑,和普通情侣很不一样,每一步都没踩在点上,可每一步都出人意料地好。
她抬头,试图在黑暗里分辨他的五官:“对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费嘉年的呼吸平缓均匀:“老家没意思。”
“是不是想我?”
她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费嘉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她得意洋洋的小表情,于是点点头,认认真真地说:“是啊。”
纪南这一觉睡到了中午十一点,睁开眼身边空空如也,费嘉年早起床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在厨房做饭。他的生物钟很规律,到点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只好起来大扫除。
纪南把昨天穿来的衣服又一件件往身上套好,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着,她按了两下没见反应,才知道是没电了。接上费嘉年的充电线,她在来电记录里翻到两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妈妈,还有一个是冯世康,两人打不通她的电话,都转而给她发了信息,妈妈问什么时候去接她,冯世康的信息则更长一点,纪南的眼镜坏了,只能眯着眼读字:他从多多那里得知了她为自己的事在家大闹天宫,还挨了纪昌海一顿呲,是来跟她道歉的,末了说谢谢她帮忙,带多多回去的事,今年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