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27)
费嘉年说了好。
时隔数年,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吃了哪些药、打了什么针,但记得有那么两天,医生甚至考虑给他上呼吸机。晚上睡不好觉,何安平就躺在边上,一听他咳嗽就坐起来给他顺气,抱着他的头低声说:没事的年年,你不会有事的。
何安平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慈母,对她而言,事业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目标,以至于她可以抛下幼子和丈夫常年在外。可大概就是这个怀抱,让费嘉年明白了,自己永远没法记恨她,从前不可能,未来也绝无可能。
走廊里人来人往,年轻妈妈抱着小朋友柔声说话,试图让她停止哭泣,而纪南不再说话,不知是因为腮帮子疼还是发烧难受,总之都是病痛。
费嘉年突然很害怕。
她生的不是大病,但浑身上下的生命力像被人用针管抽走,就剩个空壳了,让费嘉年觉得她随时会死掉。
“纪南?”
他试探着问。
纪南艰难地抬起头:“嗯。”
“很难受吗?”
“嗯。”
她说话都疼,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用声调表示区分。
费嘉年站起来,手放在她后脑勺使力,让她靠到自己身上。
额头抵着他的毛呢大衣,纪南感到费嘉年在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脑袋,温柔又多情,像摸一个大西瓜。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爱的生病戏码!准备很久了!
☆、发烧
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纪南都记不太清楚。
费嘉年在医院陪她输液到九点,中间问她想吃什么,她仗着自己是病号,对着外卖软件挑三拣四,最后他看不过去,拿过手机替她做主:“病号吃什么牛羊肉,白粥吧,吃清淡的对身体好。”
纪南哼哼唧唧地说那点份花生米,费嘉年抬手就是一个爆栗:“要不再给你点瓶酒?”
也不是不行。就是没敢说,怕费嘉年又教育她,那她也不乐意听,还是别说为妙。
费老师好心肠,亲自跑到医院对面的店里打包了一份鸡丝粥,搭配鲜榨菜,纪南满口生津,但胃口还不开,勉勉强强吃了半碗就放下,自己吃了个半饱才想起费嘉年,一下生出歉意,小心地问:“你吃了吗?”
费嘉年正抬头看输液袋,随口说吃了。纪南不放心,拉拉他衣角:“真的吃了?”
他低下头来,节能灯的光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她坐在阴影里,头发蓬蓬,是一颗老实巴交的卷心菜。
下午在学校吃了点心,足够他捱过饭点,加上他也不太喜欢点外卖,原本打算回家再吃的,可纪南刚问完,肠胃就突然跟他作对似的咕噜咕噜叫起来。费嘉年抿了抿嘴,说:“……没有。”
纪南立刻把手机递给他:“你点吧,我,我请你吃饭。”
快十一点时,有人用钥匙开门,冯一多扔下手机冲出来,只见费老师背着一坨黑乎乎的东西进门来,定睛细看,正是她的亲亲小姨纪南。
纪南也就清醒了那么一个多钟头,体温是暂时降下去了,可身上的精气神都被掏空,上出租车没五分钟就睡着了。费嘉年想着她生病太辛苦,车子开到家门口才把她弄醒,见她睁眼都犯难,说:“我背你上去吧。”
纪南这个人向来很擅长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的,该撒手时就撒手,绝不跟自己过不去,这时也一点不见外,伸手就圈住了他的脖子。费嘉年被她勒得差点没喘上气,扶着车门站稳了,咬牙想:看起来没几斤肉,背起来还不轻,她就是老天派来为难他的。
门里面的冯一多挫着手,满脸写着“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费嘉年轻声问:“她住哪间?”
冯一多如梦初醒地跳起来带路。
纪南住在朝北的侧卧,一扇房门将浓郁的香薰气味隔绝在外。
在费嘉年心里,纪南应当是那种不拘小节、甚至在家有一点邋遢的人,如果看到满屋子乱丢的漫画书、化妆品和衣服鞋子,他完全不会感到惊讶。然而她的房间整洁敞亮,桌面上空空荡荡,只有因为下午睡过而团作一坨的被子能让他确认,这里的确是有人居住的。
墙角放着两个大行李箱,航空托运的吊牌都在上面,好像她昨天才回来,抑或是时刻预备着再次离开。
两人忙活半天,把她的外套鞋子脱掉、放到床上盖好被子,纪南半梦半醒地配合他们伸手,希望保持这种混沌状态无缝进入睡眠,不料冯一多动作太大,一个肘击直攻她浮肿的右脸,痛感像电流击穿大脑,纪南嗷地叫出了声,痛苦地捂住脸,睡意一扫而光。
冯一多脸都吓白了,她拼命摆手表示自己没事,费嘉年俯下身来要看,也被她推开:“等会儿就好了。”
她就是这么过日子的啊?小病靠忍,忍不住了就去医院开药,回家还是忍。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费嘉年的服务态度绝佳,厚脸皮如纪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想说费老师你陪我看了一晚上病够麻烦你啦,明天早上还要你来,这这这,这也太过分了……
“豆腐脑能吃吧?”
“要咸的,别放虾皮。”她脱口而出,得寸进尺:“还有油条,你爷爷家楼下那个市场门口能买。”
爷爷家离费嘉年自己住的地方,打车要二十分钟,她也真说得出口。费嘉年有点无语,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上头放着一个深色包装的烟壳,里面已经空了。
“你抽烟?”他的语气十足惊讶。
抽烟怎么了,抽你家烟了?
纪昌海的天鹅培育基地给她留下最严重的后遗症就是不服管,任别人指手画脚,纪南自有一套应对法则,可费嘉年站在眼前,她的舌头像在嘴里打了个蝴蝶结,一张伶俐的嘴巴完全当机,彻底失去辩解的能力。
她还是没出息,小时候熬夜在被窝里看漫画被爸爸捉到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心虚慌张,手心都有汗。
纪南咽咽口水,腮帮子疼也顾不上了:“不是的。我姐以前喜欢这个,我买来玩,闻闻味儿解压。”看他不说话,她又有点急了,笨嘴拙舌地加码:“是真的。”
“闻味儿也伤肺啊。”
屋子里没开灯,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伸手过来,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费嘉年其实想帮她把被子捻好来,可怕她半夜体温上来捂着太热,就没这么干,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插回兜里,最后只说:“……走了啊,好好睡。”
谁走了?让谁好好睡?惜字如金到这份上,太抠了吧。
纪南把被子拉上来,露出两个鼻孔保持呼吸顺畅。这人说走就走,跟屁虫冯一多紧随其后,还贴心地把房门关好,屋里一时冷清下来,陷入完全的黑暗。
她突然觉得委屈。想想并没有理由,只好借着被子的掩护偷偷撇嘴。
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一夜过后高烧退去,早上六点十分,纪南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看时间:该起来送冯一多去学校了。
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
厚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她平时都不拉,就怕早上睡过头。但费嘉年大概是想让她睡个好觉,昨晚临走前特意将两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身体的掌控权重新回到生物钟手里,她非得害冯一多迟到不可。
书桌上放着一个塑料袋。纪南裹着大棉袄下床,那里头装着打点滴的药水袋和手写的注意事项,以及上一次输液的具体时间等,每个字都写得棱角分明,她在冯一多的物理试卷上看到过的,是专属于费嘉年的字体。
纪南有点胃痛。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又躺了太久,腰也痛、腮帮子也痛,哪里都痛,这种身体的疼痛带来并发症,心里空空荡荡,如果大喊,似乎会有回声。
这些年上学、工作、出差,辗转在好几个城市住过,总是自己跟自己过日子,横冲直撞行走江湖。眼下这种虚弱的感觉让她非常厌恶,但无处着力。
突然有人按门铃,冯一多的房门猛地打开,棉拖鞋在地板上拍打出一连串脆响。纪南沉浸在“冯一多竟然起得比我早”的震惊中尚未回过神来,人声渐渐靠近,门外的冯一多特意压低嗓门:“……还在睡吧。”
“烧退了吗?”
“不知道诶。”
费嘉年。
纪南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手还能这么敏捷。两步跨到床上迅速钻进被窝,她只来得及把被子扯到头顶,锁舌轻轻滑动,房门打开了一条缝,费嘉年放轻脚步从外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