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上玉兰(16)
“我妈怎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来。
“白血病,晚期……”
这对那佳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生活九九八十一难,那佳以为已经渡完了,该否极泰来了,不料最艰难的一劫在后面。
那佳匆匆向公司请假,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回老家。当她在医院见到她妈妈时,她妈妈正躺在病床上,微微侧头睡觉,一身病号服,面色蜡黄,枯瘦如柴,头上戴着一顶病号帽,裸露在外的半个后脑袋光秃秃的,几根残留的黑发显得突兀和多余,化疗产生的副作用让那佳妈妈几近秃顶。那佳想哭,哑然失声,那一头漂亮柔顺的秀发,如今成了这般光景!
妈妈似乎感受到那佳的到来,慢慢睁开眼睛,艰难的转过头:“那佳来了。”说话气若游丝。
“妈妈……”
那佳扑过去,趴在妈妈身上,悲恸大哭。
那佳在医院日日夜夜陪伴着她妈妈,这期间她妈妈曾仔细端详那佳的脸。那佳装作毫无察觉。当时做整容手术时那佳就想好了,假如爸妈问起来,是不是整容了?她打死也不承认,只说化妆的效果。但是现在她改变了想法,只要她妈妈问起来,她就和盘托出,如实告之。但是她妈妈始终没有问。有次她妈妈在仔细端详她的脸,她抬起头,迎上妈妈的目光,她妈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我闺女就是俊。”那佳笑了,有点心虚。从此关于脸部变化的话题再没提起。
半个月后,那佳妈妈走了,走的很安详很平静。那佳紧紧握着妈妈渐渐变凉的手,想再度让它变温暖。她把妈妈的手放在脸颊上,不停地呼唤:“妈,妈妈……”
那佳妈妈没有留任何遗言,既没有让那佳照顾好她爸爸,也没有说让她爸爸照顾好那佳。她爱她老伴,但是她老伴还不到50岁,她不希望在她走后,老伴后半生过的孤苦伶仃,如果有好的夕阳姻缘,她祝福他们。她爱那佳,那佳已经长大了,成熟了,有自己一套应对社会的办法,游刃有余中透漏出一些圆滑甚至狡黠,只要不犯大错误,她相信那佳可以把握住自己人生的路。
照料病人期间,不时有来探望病人的人,应酬冲淡了些哀伤;病人去世,办理丧事,火化、入公墓,忙忙碌碌,操持后事屏退了部分哀伤。等一切办完,哀伤、怀念、不适感如涌泉喷薄而出,时刻侵蚀着留下的人,那佳总是不自觉地以为她妈妈还在:吃饭时,忍不住摆上三双筷子;某个瞬间,有想喊妈的冲动;看到一本书,想问她妈这本书还看不看了……那佳爸爸越来越沉默了,不停地抽烟。老家院落里,那佳妈妈的照片、屋里的摆设,那佳爸爸一律没动,这是他怀念亡妻的一种方式。
但睹物思人,触景生情,那佳和爸爸俩人很少说话,似乎那佳妈妈是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俩人都想让对方忘记妈妈去世这件事,可无论是说话还是不说话,对方的存在恰恰在提示妈妈去世了这件事。
这样的环境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佳支持爸爸去广东打工,换个环境,容易让人忘怀。那佳特意给公司多请了几天假,等把爸爸送走后,她才回北京。
要走了,那佳简单收拾好行李,站在院子中间,环顾四周,万千思绪涌上心头:这个曾经把她养大的地方,把她从孤苦无依、居无定所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给了她安稳的生活,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虽然算不上富裕,虽然不如别人家孩子和父母之间那样亲密无间,但是那佳感到很知足,很满足。她在这里扎根、汲取营养,生长出面对全世界的勇气。她对妈妈从不理解到理解,从适应到感恩。毫无疑问,在照顾那佳饮食方面,妈妈做的不是很好,这和她本身没有生过孩子有关,但瑕不掩瑜,她的云淡风轻,她的气定神闲,这些气质对那佳产生了很大影响。那佳也假想过,假如命运安排她去做后妈,她未必有她妈妈做的好。可惜,妈妈在这样好的年纪,就匆匆离去了,来不及让她多给妈妈买几本书,让她带妈妈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子欲养而亲不待,道尽世间无奈。
生死之间,相隔几许?碧云天,黄叶地,一阵秋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空中飘落一片青黄相间的叶子,婉转曲折,落于窗前,曾几何时,妈妈坐于窗前,手持一份报纸,看的聚精会神,旁边一杯清茶,袅袅生烟,窗棂映出妈妈的侧影,如此认真、宁静,淡然,这个场景,曾经让她感到如此温馨和美好。如今院落清冷,秋叶凋零,窗棂上布满灰尘,如此萧瑟、落寞!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有些人,有些地方,在尚未离开之前,我们就预感到它注定成为回忆,站在分别的交叉口,往事与现实的交错,回忆与未来的撕扯,犹如手握流沙,攥得越紧,流失的越快,那种无力,那种不舍,那种被迫接受,语言显得很苍白。从此生死两茫茫,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