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端(45)
一看表,快八点,若是碰上镇子上塞车,没个九十点,回不来。
他心一急,推开尤飞飞就走——
除了设计,云雨基本没和单位外的人打过交道,她根本不知道,监理十个有九个不是东西。
尤飞飞傻乎乎地看着人从眼前跑过,甚至一度觉得这追人的一幕仿佛历史重演。
那新监理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一张长方脸,戴着副斯文的无框眼镜,下巴续了一小撮胡子,看起来倒是干干净净,就是一张嘴,语调又拖又腻味。
办公室没人,他将红包一揣,翻着眼皮上下打量:“你是资料员?长得挺标致的嘛,现在工地上的女的都这品相了?”
云雨忍着,把表往前头推了推,顺手从笔筒里拿了一支笔搁上头。
监理翘着脚,拿着笔在手上转了转,啧啧两声:“你们单位女同志多吗?都大妈大姐,还是像你这样的?你是单位自有职工还是劳务派遣啊?要不,加个微信?”
云雨咳嗽一声打断他:“这是这个月的报量,您看看……”
那人哂笑,眼睛仿佛在说她不识抬举。
云雨心中窝火,只道自己还是个胆子大的,若真换个小姑娘没依靠,岂不是任人欺负,也不知道以前徐采薇是怎么把那些人制住的。
对云雨来说,可能很难想象,徐采薇耍流氓一绝,小时候乃是村头一霸,又是本省人,性子爽快,来这里东跑西跑认识了不少修车厂大哥,每次去之前,都拜托带两个镇场子,虽然嘴巴上仍要被打压几句,但好歹没什么实质性损伤。
而那惯例红包抽两张,请人吃个饭做人情,一切妥妥的。
那监理指着表上的字,推了推眼镜:“你这字也太小了,这框线都挡了规格……”
云雨凑过去:“哪里小……”
这时,一双手撩过来,直接搭在她肩上。云雨愠怒,用手肘一顶,挣脱开,连资料也不要,转头往外跑。
梁端跟来,和她同时推门,看见云雨那仓皇失措的表情时,当即挥拳朝跟过来的男人脸上砸去。
“啪嚓”一声脆响,眼镜飞出去三米。
这小近视没了眼镜,慌张得不行,当场跳脚,一边摸索一边对着身前两团模糊的影子喊:“信不信我给你们把进度款砍下来,三成,不,不不不,扣五成,起码五成,你们一分钱也别想多拿!”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祝大家平平安安~
☆、038
038
监理摸到眼镜框架,就着碎片架在鼻梁上看。
云雨往后退。
他以为这姑娘认怂,心里总算松快一些,调头虎视眈眈对着那突然冒出来的“打手”。其实他心里很发虚,建筑工地比起其他地方,发生点摩擦再正常不过,抄家伙的事也不是没见到过,所以他必须寻找依仗。
于是,他赶紧伸手往裤子口袋掏手机,同时大声喊:“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
云雨挥挥手,压根没有退缩的意思,痞痞地来了一句:“打完费用我赔,出事我顶。”
没想到这吓唬人的招数还挺管用,手机是摸出来了,可那监理不合时宜地手抖,眨眼又落到地上,云雨趁机一脚给他别开。
自打上次吃饭开始,她胆气壮了不少,毕竟可是连甲方都正面刚过,还怕这……
那小眼镜直接认怂:“别,大家都是混口饭吃的,说这些。”他一边抢过资料,一边审核,嘴里还絮叨着:“我签,我签还不行吗?”
听那口气,倒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云雨从包里翻出一支马克笔,用袖子掩住大半截,诈他:“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录音了,你若是想反咬我们,我就让你声名扫地。”说完,她还非常有责任心地拍了拍桌子,亮嗓子喊:“好好看,有错就老实挑出来,我打回去让他改,不对的也记下来,没完成的量不够的真该砍的……嗯,那就砍……”
说到一半,回头再看梁端的表情,脸已黑成了锅巴底。
云雨仔细想了想——
好像,或许,大概她没记错的话,这表好像是梁端做的。
嘿嘿。
她傻笑一声,瘪嘴扮了个丑脸,化解窘迫,转头把仇恨转移出去,一个跑跳上前,把插在监理口袋的红包给抢了回来。
“好好看,公事公办,别说我们仗势欺人。”
从来都只见过趁火打劫的,没见过这般中规中矩的,那监理也给唬了一跳,老实巴交审核支付表去了。
签完字,云雨和梁端拍拍屁股走人。
小眼镜目送他们离开,鼻子都给气歪,可没辙,只能忍下。
出了大门,云雨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梁端宠溺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还学会黑吃黑了?”
“哪有。”云雨矢口否认,拍着胸脯说,“你听听,这说得人话吗?我明明那么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中正板直,清正廉明……”
“停。”
梁端给了个闭嘴的眼神。
这丫头刚来的时候,着实根正苗红,每天都是理想主义,但现在满嘴跑火车的样子,像极了徐采薇。
果真是近墨者黑。
看在他赶来助阵的份上,云雨嘴甜道:“那还不是因为有你在。”
梁端反倒认真起来:“如果我不在呢?”
这都第几次了,上回独自开车直冲现场,还有上上回收方,自己又不是时刻都在,万一哪次没顾得上呢?
“你说的很有道理。”
云雨严肃沉思片刻,向他招手,示意靠近,而后将那支马克笔从包里取出来,剥除外壳。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竟然真的是一支录音笔。
梁端沉默,甚至有一丝错愕。
云雨两手抄在口袋里,低下头,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带上它,可能我还是有些看不惯,这种收红包的行为和敲诈有什么区别!你说我没有做好,我认,可我所有的事情都办妥贴了你还要卡我,甚至这种卡成为了行业默认,我无法认可。”
梁端依旧沉默,若换了办公室何大爷在这,听到这档口,早就搓着文玩核桃,骂了一句“学生思维”。
可是梁端无法指责,除了对云雨复杂的感情外,更因为她口吻的真诚。
她像每一个入行的孩子,对这个行业的未来憧憬,斗志昂扬又饱含正义感,对待那样一颗赤忱的心,他说不出“愚蠢”两个字。
谁不是从那个样子过来的,只是有的人被蚕食,有的人被同化。
何况,只有一些看起来愚蠢的人,才有毫无畏惧的勇气,去打破行业肮脏的旧制,带来新的希望。
没人不爱希望。
云雨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里,写满无奈。
她未必不知道这符合道德法则却不符合社会,甚至丛林法则,但她依然掏心掏肺,讲出自己的心声:“有那么一瞬间,我不想求和,我甚至想实名举报,大不了不干了!梁端,你说要真的是采薇,该怎么办呢?”
梁端从后面拉了一把云雨卫衣的帽子,没有正面回答:“我明明问的是你。”
……我着急的,也只是你。
云雨等了一步,和他并肩,而后用手掩着嘴角,偷偷摸摸像只偷腥猫:“我没那么傻,嘿嘿,我来之前有让尤飞飞去办公室晃一圈告诉你来着,这叫双重保险。”
梁端当即黑脸。
云雨赶紧拉着帽子把自己小脸裹起来,两三步跑到前头,小心翼翼地嘟囔:“跟你说你肯定不让我去,我又不想耽误采薇的事,所以……毕竟我胆子很小,坐顺风车都要保持通话的那种。”
梁端挥起拳头,但没舍得落。
云雨趁机讨饶:“走啦,饿死啦,我请你吃串串!”
说完,她一个人冲在前头,摇摇晃晃走在裸露的管道上,半晌没等到梁端跟来,才回头看去。
梁端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云雨,以后不要再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我……”
云雨微笑,爽快答应:“好。”
“我……”
我也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潜意识告诉云雨,梁端可不是婆妈的人,他都难开口的东西,一定棘手,也许还和自己有关。
于是,她左看右看,莫名有些焦躁:“我什么我,你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
话音一落,梁端忽然加速,上前俯身,双臂锁住双肩,一把将云雨抱住。小心翼翼,又忍不住想揉进心里,更舍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