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端(42)
招待甲方,关乎面子的事,总不好叫厨房几个帮厨的老阿姨出来露脸,于是转头打起了年轻姑娘的主意,软硬兼施,给喊去上菜倒酒。
那天特别热,还停了电。
约好的局不能爽约,项目上所有的电路关闭,柴油机集中对包厢供电,办公楼宿舍区热得跟蒸桑拿一般,人人都瘫在椅子上,随手摆着两支藿香正气液。
徐采薇偏巧请假,云雨和柯柔不幸被拉去当苦力。
参完茶上菜,上完菜倒酒,倒完白酒倒红酒,唯一一点好,没让他们去陪酒,一群大老爷们在包厢里,乌烟瘴气。
这种事,柯柔很有经验,显然不是一回两回。
她顾着云雨的心情,呵护着她的自尊和单纯,把大部分的事都接了过来,把她推去休息。云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十分迷茫。
“你快看。”
“正常,项目就那么几个女的,而且里头坐的可是甲方,你没看经理都跟孙子一样。”
有路过的同事窃窃私语,但很快又低头离开,装作视而不见。
也有不开眼的。
新来的小伙子里,不少没弄清状况,又好奇又嘴碎,上赶着跑跟前开玩笑:“哟,小云,真的是你?”那些人还玩着学校里的幼稚游戏,拍她左肩,引她往右看,“项目经理叫你来陪客啊?这也太惨了。”
是啊,好惨!
那话仿若一根针,尤其是“陪客”两字,瞬间扎破她心里的委屈。
没人多嘴,她倒也顶得住,有人开腔,还乱用词,立刻脸如火烧。不只是烧,甚至有些火冒三丈。
秉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态度,这是年轻人最常见的气性——
我是来这里做xx,不是来这里做xxx的!
云雨甩开那人的手,从台阶上跳起来,转身时差点撞在柯柔的鼻子上。
柯柔把她按坐下,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小声说:“我懂你,我跟项目这么多年了,每一个新来项目的姑娘基本都做过,我本来还庆幸你能逃过一劫。”
“你们怎么不抗议?”
“抗议?大家都是找钱吃饭的,而且除了是有些丢面子以外,倒是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失,就是在外头站一站,等一等,等他们吃完饭我们才能吃。”
其实也不是没人跳脚。
只是,对于一些费劲脑力才挤进公司,跟着项目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头混的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哪敢呢?
得罪了甲方,谁好过?
而对于像柯柔这样,家庭条件算不上好的名牌大学生,几张吃饭的嘴巴都系在一个人身上,还不是只能忍了。
那时候她也曾打电话回去诉苦。
可是家里的父母却说:“就这?不就端个盘子吗?老子当年吃的苦可比这厉害多了,你们就是那现在说的什么……啊,玻璃心!就是承受能力不够!别人能做得下来,你为啥做不下来呢!”
这种感觉太痛苦,痛苦到甚至与自我认知相悖。
当多数人都选择这样做的时候,云雨突然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过于矫情,还是自己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大小姐作风。
她着实感到魔幻,不由怀疑人生。
☆、035
035
这时,身后的门开了,有人走出来。
柯柔怕云雨年轻气盛,按捺不住冲动,赶紧把她往角落里挤了挤,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云雨在台阶上踩滑,干脆顺势在边沿坐下来。
走出来的是武经理,挺着大肚皮,脸喝得通红,再加上那锃亮的光头,整个脑袋宛如一只胖番茄。
他越过两人,先扶着树吐。
吐完,回头将好和云雨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云雨自认没有演技,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干脆挪了挪,侧转身,整个人窝在一旁铺落的树影里。
“加菜!”
后厨的阿姨喊,柯柔不得不离开,走的时候再三叮嘱:“要不你去寝室歇一歇,这里我顶着,没事,你刚也看了,一个人就够了。”
——柯柔虽然也厌恶,但底线放宽了第一次,第二次就算让人跪着低头,似乎也不是做不到。
毕竟,她还想要这份工作,也还想保住这份薪酬不错的工作。
云雨抱着膝盖没有动,一脸不情愿。
过了一会,身边多了个人。
武经理摸了摸肚子,趁机透口气:“建筑行业,是最能见人间辛苦的地方,外行人叫搬砖,内行叫打灰,总不是人们嘴巴里的好货。委屈你了,小云。”
“做这些,有意思么?”
云雨和柯柔不一样,有的话天生就能顺口而出,也有那个底气——她千里迢迢从国外回来,是用自己的专业技术,来为祖国的未来添砖加瓦的,不是来端茶送水,捧甲方臭脚,搞□□的。
其实,她的话里,指的是端盘子这事。
武经理刚才大吐苦水,安慰人前先来一通“人人都有难处,人人都不容易”的理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她不由想起了法律上所谓的行不义和承受不义,就好比一个人的东西被小偷偷走,心里不平衡,干脆就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
这种心态换个解释叫做:我已经挨够社会的毒打,人人都要接受社会的毒打,你怎么可以不接受?
要死一起死。
呵,难道他们不如意,他们喜欢当孙子,就要强行拉别人来一起跪?
她也知道项目难,知道出了事故各方卡得严,但她并不希望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如果他们把该做指标都达到,天理昭昭,难道对方还能不认?
度过难关可以,但做人不是应该有骨气和底线?
然而,武经理的理解却恰恰相反,他以为云雨所谓的做,是为什么选择这一行。于是,他说:“现在做什么不是难,做什么都要面对甲方。”
话不投机半句多。
云雨噤声,别过脸不想聊下去。
一个工地,几千块累死累活三班倒卖苦力的活,还要抢着干,有的甚至还要有“关系”才进得来,这完全不符合世俗主流观点对好坏工作的追求。
所以,每个人身世所求皆不同,讨论这个没意义。
云雨起身去看柯柔,柯柔正忙前忙后。
云雨想叫她走,有什么事情自己扛,可是,当她听到柯柔说:“我看里面松口了,下个月的进度款应该会顺利一些。”
那种轻松又疲惫的语气,衬托着脸上无奈又苦涩的笑容。
她实在不忍心。
甲方爸爸还能怎么样,捧着呗!
那个“走”字到嘴边,改换成了“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
“不用不用……”
柯柔拒绝,但看云雨坚持,就指了指包厢里,“要不你去把那红酒倒出来醒了醒,我看之前那两瓶已经喝完了,别的等我来……”
云雨去翻箱子,刚拿开瓶器起开一瓶,一个穿着深色外套,头发稀疏的男人贴过来:“小姑娘,倒酒呀。”
云雨不想和他搭话,忍住给他满上。
那人打了个酒嗝,又问:“你是这个项目的?”
“嗯。”
“喝一杯。”语气命令,而不是询问。
云雨固执摇头。
那家伙笑了笑,自己干了:“这么说吧,你们的防雷接地系统导管,我觉得就很有问题。”
云雨毕竟是搞技术的,立刻反驳他:“图是设计出的,蓝图、升版图都有签字,质检做过没问题,材料品牌认价工程部签过字,过控监理也审核过……”
“审过?”
那老男人却很不屑。
他把空酒杯换到另一只手,进一步,把云雨往角落里逼,随后竖起食指挥了挥:“你们的材料价格可不大对劲,我们有询到更低的,不是公开招标么,我看你们这里头就是有水分,资料不齐,我们不会认。这个月月底马上要到了,排不上号,计划财务部可不会给钱,拖到下个月,下下个月,农民工专户冻结,你们资金该转不过来吧,要是你们经理知道……呵呵,你说他……”
这话意思,摆明威胁。
柯柔冲进来,端起杯子,笑着喝下去:“杨工,杨总,她酒精过敏,我喝!”说完,还推了一把站着没回过味,想骂又不知该不该骂,想甩脸子走又不知该不该走的云雨一把,“厨房叫你去端清汤面。”
云雨被挤出去,一个趔趄。
这时,她霍然清醒,又快走了两步,下意识逃离这个让人从身到心都不舒服的包房。走到门边时,她蓦然回头,柯柔正在赔好话,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