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彼端(41)
“他们许多人来这里前,都是有女朋友的,最后还是无可避免分手。比起修路开隧道的,我们这单位还算好,本地人居多,离家近,远一点穿城对角,也就两三个小时,调休咬牙就回去了,只是,能咬牙的机会并不多。”
工地就是这样,理论上全年无休,你调休的时候别人不调休,一个职位若无替补,很难绝对走开。
云雨口中泛涩:“人世间都好苦。”
梁端安慰她:“每一份职业都有身不由己,大多时候,他们并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可怜。”
“这大概就是生来的责任。”
柯柔站在门口,听了半截,不知道该怎么插话的她,突然问:“都说干一行,厌一行,那真的有人不为钱,不为利,全心热爱这个工作和行业么?”
云雨语带哭腔:“有啊。”
她的师父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也许不只她的师父。
梁端的话打开了她的思路,她认真地看着那些在雨中奔忙的鲜活生命,由悲伤痛苦,转为感动——
所有明知苦,却仍未转行,选择留在这个行业的,或许都称得上是。
云雨手扶栏杆,深深吸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应该振作起来。”
柯柔瞳子微张,很是惊讶,梁端却一如平常,似乎料定云雨不是个就此自暴自弃之人。他走过去,陪她一块面朝青山,什么都不必多说。
“师父走后,我一直纠结于一个问题,也因此一直问自己——”她目光定定地看着梁端,“值吗?值得吗?”
梁端静待后续。
果然,云雨很快接上:“我陷入了刻板的思维里,觉得,不论什么,一定要讨论值或是不值,而且这种讨论是作为旁观者切入,可惜啊,遗憾啊。但其实,在他们做选择的时候,早该料到可能的一切后果,也就根本无所谓值与不值,选择的背后,都是值得,他们都是勇敢的人——”
楼下,关胜将反光背心往身上一套,两手抄在口袋里,逆风而行,不远处,三两个年轻的面孔,正冒雨把材料往车上扛。停车场里,私家车堵住路口,卸货的吊装车进不去,后勤人员把伞一扔,一边喊挪车一边指挥。
云雨闭上眼睛,露出笑容:“感谢师父,感谢所有奋斗在一线的人,因为有你们,才有如今的绮丽都市。”
说完,她转身两步跑回办公室。
“梁端!”
梁端背靠栏杆,懒洋洋看着她,眼睛里却掩不住笑意:“怎么?”
“喂,快来干活!”
云雨从电脑前抬起头,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和正经:“我要这机场,这管廊综合体,这电路控制,完美无缺地出现在大众视野里,这才对得起所有为之付出的人!”
梁端走了进来,看着那丫头,仿若看到冉冉升起的朝阳。
朝阳又如希望。
☆、034
034
都说负面情绪会传染。
事故之后没多久,现场不少人离开,甚至项目部管理人员中,也有人以此为借口辞职。
徐采薇是磕着瓜子和大家分享听来的小道消息的,施工企业离职率,其实一直不低,她甚至还劝大家,可以去老大办公室跳一跳脚,再哭诉一番苦与累,若是人手不够被挽留,保不准还能涨工资。
因而,大家都笑她人精。
只有云雨听后,恍然明白这些日子看到领导办公室进出人络绎不绝的背后涵义,由此不是滋味。
她忽然像个愤青一样,义愤填膺:“逃兵!遇到这样一点事就逃跑!”
所有人都回过头来,目光投注。
何大爷靠在椅子上,慢悠悠道:“应该宽容。”
云雨心里憋闷,仿若被重重捶打。自打化悲愤为力量后,她带着一腔孤勇,有些走火入魔般无法接受。
这时,梁端看了一眼何大爷,也随声附和:“是,应该宽容。”
这样一说,倒显得她小气。
云雨把手抄在兜里,转头出了办公室。
沿着二楼走廊逛了一圈,又去露台上坐了坐,等缓过劲来往回走时,迎面撞上早已等候多时的梁端。
猜他有话要讲,云雨只能后退,让他坐下。
过了许久,她才捧着脸,喃喃自语:“我也觉得自己最近太极端,我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我觉得只有拼命工作,大家把一切都做好,才对得起师父,对得起所有为此付出努力的人,我不喜欢徐采薇那样,趁火打劫,也不喜欢那些人,望风而走,生怕好好一工程,就此拖累成亏损项目。”
梁端两手交握,轻声说:“不喜欢也没什么。”
云雨瞪眼:“那你还叫我宽容。”
梁端没有急于说教或是解释,而是说起过去:“其实我很讨厌这个行业,但又无可避免的喜欢建筑。”
他……他承认了?
明明上次在镇上,他还一脸讳莫如深,对那些模型,也都遮遮掩掩,像生怕被别人看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是因为我吗?
云雨心里觉得温暖。
梁端继续追述:“你还记得去年国庆典礼,我给你讲的一门三代?家里父辈都是工程师,爷爷修过铁路,我父亲参与过大型基建,很长一段时间在非洲援建,我母亲不在这个行业,当时为了照顾我,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
“她并不幸福。”
“后来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分居,离婚,出去拼事业,创立公司后再婚,如今家庭和睦,其乐融融。”
云雨小心翼翼地说:“但其实创业也不轻松。”
这些年稳定下来,听妈妈说起当年她爸为接工程四处奔波,她心里是有底的,说这个不是为了挑刺,言下之意,本是为了宽慰梁端,创业也有顾不到家的时候,也许这样,梁端心里会不那么不平衡。
但梁端只是笑笑:“我当然知道。”
云雨报以友善的笑容。
梁端说:“当你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时候,你能顾及的东西,不会很多,所以,打那以后,我妈也不再那么怨恨我爸,并且一直对我身负愧疚,所以,这些年她对我很好,送了我很多东西,就差掏心窝子。”
“我的心一直向着我妈,把对我爸的恨,当作动力,但那天和你说过心里话后,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也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在这个行业里待得越久,越能明白他,有时候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云雨问:“就像小关。”
“就像小关,他已经尽力,但仍旧不如意。”
梁端唏嘘一叹。
他的父亲也并非刻板印象里固执得不通情理的老男人,他只是太爱他的追求,而这份工作,对家庭又十分不友善。
那个时候,在家里,父亲教他搭模型时总是说——
“不要怨恨妈妈,她确实该有她自己的选择。”
谈起母亲的时候,梁端脑海里浮想的是父亲,说起父亲的时候,脑子里浮想的又是母亲,但无法同框,始终让人惋惜。
他们似乎都没有大错,悲剧的来源始于职业。
可这世上就是有很多职业需要人奉献,顾左而难以顾右,能怎么办,总要有人顶上,有人去做。
之所以能说出“应该宽容”四个字,是因为对梁端来说,确实已释怀。
梁端看着云雨:“如果是以前,我会固执地说选择家庭,或者这辈子就这样单身,永不回头地选择工作,但我后来发现,也许还有一种折中的方法。”
云雨被他盯得紧,又不知道下文是什么,脸上火烧火燎:“什,什么?”
“可以选择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
“战友?”
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说辞!
“采薇说我嘴可是开过光的,既然这样,祝福你,会遇到!”云雨不由笑了起来,豪爽地在他肩上拍了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梁端的目光沾在她那明艳的笑脸上,久久不舍得挪开。
——
雨霁天晴,抽了小半个月的水,总算全掏干净。
耽误的进度往前赶,抢工期眨眼而至。
武经理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把事故后续处理,转头甲方为此又严敲严打,计划财务部的挑刺设卡,工程部的又甩锅丢锅,听那意思,总之就是拖着钱款。
这没钱运转,可不是好事。
于是,他又忙去联络感情,攒了一顿局,请甲方到项目上吃一顿便饭,具体事具体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