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觉得好笑,一丝不苟、努力上进的亚瑟怎么会有这么贪玩的表弟?
“不,东方威尼斯是苏/州,在北边。”王耀更正。
“哦?那里是什么样子?”阿尔感兴趣地问。
“小桥流水人家,你们洋人不懂的。”王耀头晕得很,不愿意多说话。
“东方人,中/国人,你们总是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是吗?”阿尔笑着扭头看王耀,河上的风吹起他的金发,柔软俊逸。
“对我们来说并不神秘,”王耀用栏杆支撑软软的身体,“你们洋人才让我们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阿尔忽然抓住王耀的手放到自己鼻子上,“这里吗?”
“不止。”王耀被逗笑了。
“那就是这里,”阿尔又把王耀的手放到自己的金发上,由于两人身高差距较大,他不得不弯下腰做这个动作,“或者这里。”他又拿着王耀的手在自己眼睛前面比划。
“不,最奇怪的是这里,”王耀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心口,“我们好像永远不能互相理解。”
阿尔忽然自嘲地笑了:“其实你恨死我了吧?”
王耀惊讶地看着阿尔,大约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你丢了钱,这跟我和那个德/国人也有关系,不是吗?”阿尔指指王耀包着纱布的头。
“是我自己不小心。”王耀冷冷地说,如果说不恨阿尔是假的,但并非因为丢钱,而是由于阿尔侮辱性的行为,居然真把他当成贼一样当街搜身。至于丢钱这笔账,他统统算到那德/国人头上去了,在心里砍了德/国人一遍又一遍。
外滩三号旁边的高档咖啡厅里,王耀几乎是瘫坐在舒适的椅子上,陪阿尔走了几乎半个租界,他真的快支持不住了。现在是下午两点,他们连午饭都没吃,不知道阿尔怎么那么有精力。
“饿坏了吧?这家店的点心很好吃,女孩子们尤其喜欢。”阿尔如数家珍地介绍。
点心?如果有好胃口,王耀更愿意在某个路边小店吃一大碗云吞面,不过他现在因为发烧而没有任何食欲,只想躺下休息。椅子很软,如果能就这么躺下来也好啊。
侍者端来咖啡和丰富的茶点,王耀知道西方人喝咖啡时会配少量点心,但是现在端来的也未免太多了吧?
“你肯定想给妹妹带回去一些!”阿尔笑着指指那一碟碟漂亮精致的糕点。
王耀看看阿尔,继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向侍者要纸袋,侍者满足了他的要求,态度虽然彬彬有礼,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嫌恶和轻蔑。阿尔忽然抓起一块糕饼揣进兜里,大大方方地对愕然的侍者说:“我和我的朋友都很喜欢这里的点心,你们很棒!”
王耀看着阿尔无所谓的样子,忽然有点感激。
喝完咖啡,阿尔提议:“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吧,景色很美!”
王耀实在没力气再走,可是阿尔一把捞起他的身子,不停地说从他那里观风望景如何美,王耀挣扎不得,只能由他拖着走。阿尔住在南京东路路口的沙逊大厦,那是外滩最高的建筑,也是外滩的标志,但是在王耀看来,这座建筑十分愚蠢——中/国人永远不能接受绿色的屋顶。
跟着阿尔进电梯,一路升到九楼,阿尔兴冲冲地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一间高雅整洁的西式套间展现在王耀眼前,这里没有王耀想象的奢华,但只是初看朴素,细看就会发现这个房间连细节都是艺术而华贵的,简洁与高贵完美地结合。
“来,往下看!”阿尔打开窗户指着下面。
王耀往外一看,宽阔大器的黄浦江蜿蜒呈现在他面前,他从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黄浦江,竟有如此不同的效果,的确令他惊讶。
“你病了吧?陪我玩了大半天,肯定难受得厉害。”阿尔忽然低头看着王耀说,“可是你又不敢拒绝,因为亚瑟是你的老板。”
王耀瞪大眼睛,原来阿尔早就发觉了,但即使如此还是勉强他撑着病体相陪,所以洋人就是如此,不可能对中/国人有任何同情。
王耀走神的时候,阿尔忽然放倒他的身子,背部接触到柔软的床垫,王耀吓了一跳,惊恐地向上看着阿尔,阿尔天蓝色的眼睛变得柔和:“睡一会儿,我不会告诉亚瑟的。”
很累,床很舒服,像有催眠的魔力,王耀很快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依然不安地皱起眉头。
从疲劳中醒来,王耀一时弄不清自己在哪里,天花板上的装饰画是他从没见过的。然后,记忆一点点回到脑海,他动一动仍然酸痛的身体,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被子,衣服被脱掉一些,衬衫的扣子也解开几颗,颈边放着冰袋。侧过脸去,看到阿尔站在窗边的背影,夕阳映着他的金发,发出一波波光泽。
“我睡着了?”王耀出声问,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睡得好吗?你发烧了。”阿尔转过身,笑着对王耀说。
“现在几点了?”王耀想起自己没有回怡和洋行,不知道亚瑟会如何生气。
“不用担心,我会替你解释。”阿尔笑着插起双手。
王耀虚弱地从床上撑起身体,慢慢走到阿尔身边:“劳烦你了。”
“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尔凑到王耀耳边,“我不是亚瑟的表弟,我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王耀吓得一抖,死死盯着阿尔的眼睛。
“对,我是个私生子,是老头子的美/国情妇生的,柯克兰家的合法继承人之一。”阿尔讲述,“怕我将来闹分家毁了柯克兰家的产业,所以老头子希望我能跟亚瑟一起整治家业,对外就宣称我是亚瑟的表弟。”
“那你是怎么想的?”王耀忽然觉得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我对柯克兰的家产没有兴趣,”阿尔满不在乎地说,“我是个记者,我喜欢旅行和发现新事物。”
“你真的不想?那你将来怎么打算?”王耀小心地问。
“打算那么长远有什么用?我只在乎眼下。”阿尔张开手臂对着窗外做出一个拥抱的动作,“而现在我很喜欢上/海,这是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堕落、刺激、性感,像个卖弄风骚的女人,可当你以为能拥抱她的时候,才会发现你根本没有了解真正的她。”
王耀也往窗外望去,眼前的景色令他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明明是同样的地方,在夕阳下竟焕发出异样的光彩,染上红色的黄浦江荡漾着无尽的生命力,气势恢宏,如一曲雄浑的乐章,壮丽阔大。轮船拉响低沉的气笛从江面缓缓驶过,瞬间令人感受到永恒。
“看那里,未来那一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上/海的魔力。”阿尔指着江对面的陆家嘴说。
王耀头一次全身心陶醉在眼前的美景之中,没有任何俗世的杂念。两人默默矗立窗前,直到黑夜吞没最后一丝光明。
第6章
黄包车滑进幽暗的街道,充气不足的轮子轧在青石板路面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旁边的弄堂里飘散着米饭的香气,和酱汁味、烟火味混在一起,夹杂着叽哩咕噜的上/海话,一派生气勃勃的市井风情。虽然是黑天,可一点也不觉得清冷。
阿尔和王耀挤在车座上,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让车夫很吃力,他的身体奋力向前倾,弯得像一张弓,令阿尔想起希腊神话中永远推着巨石的男人。
王耀本想自己回来,但阿尔坚持要送他,对王耀的反对之声充耳不闻。
既然已经到自己家门口,便不好不请人家进去,这对中/国人来说通常只是一句客套的道别话,被邀请方委婉拒绝就可以了。王耀客气地问阿尔:“去我家坐坐吗?”
不懂得中/国式潜台词的阿尔却眼睛一亮:“好啊!我还从没去过中/国人家里呢!”
王耀心里大骂阿尔看不清火候,哪有这么晚去人家里打扰的,更何况男主人正在生病。但是话已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进行:“那进来吧,看着点脚底下。”
话音刚落,阿尔一脚踩进污水里。
穿过小弄堂,没等上楼就听到一阵口琴声,还有湾湾黄莺儿似的笑声。王耀一阵不快,疾步上楼开门,看到自己的妹妹笑得花枝乱颤,对面的伊万一边挤弄眼睛一边吹口琴,旋律欢快如小鹿跳跃。
“啊,哥,你回来了?”湾湾看到一脸雷雨前兆的王耀站在门口,忙迎上去。伊万也停下,顺手在口琴上抹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