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10)
覃一沣还在笑,嘴角轻扯的弧度叫她毛骨悚然。可是,凭什么他就断言了那是鬼话?
“覃一沣,”她依然嘲笑他,“我们才不是一样的人。我土匪窝出身,天生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你呢?妓女生下的孩子,趋炎附势狼心狗肺,不过是一只在狮群里长大的狼崽子,也想跟狮王的孩子斗?”
覃一沣叹息,说:“是你说,我这只狼崽子割掉了狮王的喉咽。”
“你!”晋秋怒不可遏,右腿膝盖弯曲直直往上。
覃一沣伸手挡下,双腿顶住晋秋的膝盖,捏着她的下巴:“晋秋,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无论是打扮和言行,你有哪一样能让孟珒修瞧得上你?”
“嗬。”晋秋抬眼看他,“覃一沣,你我什么关系,我做了什么,妄图了什么,都与你何干?”
那些好似忠言逆耳的话,我为什么就得听你的?
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覃一沣微微诧异,禁锢的力量慢慢消失,叫晋秋从中轻松挣脱开来。
他十三岁的时候跟着母亲覃兰雪被晋雄掳回屠神寨,看守他的人在门外说晋雄看上了覃兰雪的美艳收她做第三任压寨夫人,里头那小子也算得上是寨子的小少爷了,得好吃好喝对待着。
缩在房门后的覃一沣觉得五雷轰顶,叫吼着要找覃兰雪。
外面的人说:“小少爷,你日子舒坦,就别找不自在的了。”
鬼的日子舒坦,鬼的什么屠神寨,他才不要当土匪!
再抬首的时候,晋秋已经不见了人影,覃一沣垂着手坐在凉亭里,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从左侧传来,他听见一声嘲笑说:“九当家的原来喜欢这种的。”
性子泼辣,还一身男儿装扮的这种。
覃一沣抬眼,孟珒修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手里还抓着两本书。覃一沣扭头嗤笑,果然是读书人,羞辱人也不带脏字的。
“你笑什么?”孟珒修恼怒,指着覃一沣问。
“没什么,就是看见孟大少爷出入这种地方,还会有闲心思去管别人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起身站在孟珒修面前,一只手搭在孟珒修的肩上,似语重心长一般拍了拍,然后走开。
“你!”反应过来覃一沣是说他流连风月场所,孟珒修更是羞红了脸。
自己才不会做那等龌龊事!自己只是……孟珒修深吸一口气,劝解自己不要动怒,等明天收集了证据先一步查清宝贝丢失的原委,看他覃一沣还怎么在父亲面前得意。
想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往亭外走。
一个身穿旗袍的女人拦下他:“孟少爷雅兴。想必孟少爷也是为了付三老板丢宝贝一事来的。”
孟珒修正视前方,眼睛里有嫌恶之意,却在听见付三名字时怔了一下。
还没开口,那个女人又说:“孟少爷,有一事相求。当然,如果你答应我,会更让覃一沣丢了颜面。”
哦?听起来,是件能商量的事。
“孟老板那里,就烦请少爷不必亲自去了。如果,查明了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是覃一沣的仇人,那不是……”纤纤手指顺着他胳膊游走下来,女人凑近他,一阵海棠花香弥漫开来,“不是更好玩吗?”
孟珒修来了兴致,低头同女人交谈了两句,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女人瞧着孟珒修得意的背影,笑容也越发明朗。
“鸢月,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呢?周少爷来了,点名要见你。”穿着黑色长衫的龟公捻着胡子,一脸谄媚地说。
鸢月回身,巧笑盼兮:“来了。”
孟曼新被小厮拦在门外,换作以前他可没有这个胆子敢招惹曼小姐,可是九爷说了,谁也不见。
“他的狗胆子倒是大,他连叔叔也不见吗?”孟曼新双手抱在胸前,描画精美的眉毛这会儿紧皱在一起,看样子就要发火了。
小厮眼神闪躲:“这……这……”惹上这位小姐,这不是要了他的命。
“好了,话都说不清楚,滚一边去。”推开小厮,孟曼新径直往西苑去。
小厮真不敢拦,再多言一句,他怕是得横着被人扔出孟宅了。
覃一沣的院子是孟炳华特意给他置办的,离东苑倒不远,却显得清静些。平日里除了打扫,下人们也不常来,若是孟炳华遣人来,也只是站在院门外让小厮交代一声。
没什么人烟气,是孟府下人对西苑的唯一印象。
孟曼新再往里走,先瞧见了一排盖着青色琉璃瓦片的屋顶,往下看,台阶上放着几盆叫不上名字的绿植,这会儿正是好生长的时节,那些绿植却枯败得仿佛是秋末初冬的时候。
“啧!”孟曼新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人站在小屋外往里瞧,印花的玻璃样式复古,波浪褶纹,看不清里面什么模样。
叮叮咚咚的声响从房里传出来,然后咣当一声重响,孟曼新推门而进,慌乱地问:“沣哥哥你怎么了!”
覃一沣正坐在桌边,手上抓着一截斩断的木头,另一截就落在他的脚边。听见有人叫他,他呆滞的眼神聚焦瞧过来,然后说:“哦,曼新来了。”
他第一眼见她的时候就管她叫曼新。一个出身卑微如同下人的孟家继子,如此大胆地直呼她的名字,尽管她脸上有气,可是心里,好像被人震荡了一番。
“你的伤好些了吗?我听说你这几日为了商会的事在外奔走,怎么也不顾及着自己的伤势啊?”孟曼新靠近覃一沣坐下,不顾男女有别抓着他的另一只手,关切地问。
“没事了,一点小伤而已。”白纱已经拆去,伤口结了痂,镜子里的覃一沣让人瞧着好笑,像极了说书人嘴里的志怪二郎神。
他自嘲地笑了笑,旁边的孟曼新却觉得出了大事了。这哪里只是点小伤,怎么说也是伤着了脑袋。那里脆弱,轻轻磕绊一下也是要不得的。
她试探着问:“要不再找医生来瞧一瞧吧?”
她这会儿才瞧见,覃一沣抓着木头的那只掌心也出了血,木头断开的截面上染上了点点血迹。
不行不行,她着急起身,被覃一沣拉了回来。
“不要多管闲事。”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冰冷,好像对着一个不相识的人一般。
孟曼新咬唇,问:“沣哥哥,你是不是嫌我烦啊?”
“没有。”他抬头,笑着,“只是染上了墨迹而已。”他眼神瞥过旁边书桌上的油墨,一张宣纸上面涂了好些颜色,黄的、蓝的、绿的、黑的,偏偏就是没瞧见红色的。
孟曼新抿嘴站在一边,然后说:“我都听刘叔说了,小叔是不是为了商会的事责怪你了?我去找他说理去。你有伤在身,本就该先将这些闹人心的事搁置着,就算……”
“曼新。”
又是这样的一声,温柔的、多情的,每次他叫她,她都觉得天旋地转,这个世界好像就只是她跟他的。
“啊……”她站着没动,等待着他的下一句。
“不用替我担心,过上了这样的日子,要承受的东西,就只有这些而已,我庆幸还来不及。”他说得断断续续的,好像自己也在斟酌这些话说得对不对,该不该。
可是孟曼新听不懂。她从小锦衣玉食,就算父母早亡,可是被孟炳华接来孟家后还是过着跟从前一样的奢华日子。对她来说,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生活,还有……还有就是父母亲不在身边,而在天上看着她罢了。
“好。”她答应着,然后问,“哥哥明天就要去北洋学堂报到了,以后你还会经常来找我玩吗?”
北洋学堂?覃一沣眼里闪过一丝光芒,他的指腹轻抚着木头的断截面,豁然开朗地说:“你哥哥,是个了不起的人。”
没由来的一句,叫孟曼新听得愣住了。
“你也是呀!这些年你帮叔叔做了好些生意,他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孟曼新才不愿意瞧着覃一沣妄自菲薄的样子,这样子的他好像丢失了灵魂一般,游荡在世间,不知道来自哪里,又能去往什么样的归处。
“不一样的。”覃一沣喃喃自语。
他心里明白,无论他在这名利场里留下了多么让人瞠目结舌的传说,又有多少人艳羡他不凡的能力,他跟孟珒修都是不一样的。
一个生来就在黑暗里的人,那么强烈地渴望阳光自由地洒在他的身上。有一天,他却看见有一个人从出生那一天全身就被光芒笼罩着。这样的人生,他不知道有多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