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9)
“下午的时候,替我往翠悦轩递张折子。”晋秋在柴房边上捡了块平展一点的木板,上面题字——诚儿之墓。
“诚”是晋诚不错,可这个“儿”,指的是那只蛐蛐,晋诚之子。她今天倒是发好心,把蛐蛐玩死了,还给立了个碑。就是上面这字,题得叫晋诚不是滋味。
可更不是滋味的,是她交代的那事儿。
“我不去。”晋诚难得反抗,“打死我也不去。”
翠悦轩,名字听着雅致,可往前搁几年,爱新觉罗家还在那会儿,得管那叫青楼。他一个青葱小伙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那成,去了回来我再打死你。”
第三章 要是我救你出去,你就得娶我
1.
翠悦轩的红姑娘叫鸢月,名字好听,人也好看,听说曲儿唱得也甜。只是听说,晋诚可没听过,打来天津开始他只往这儿跑过三回,落了话就走,不敢多停留。
“秋姐姐就为了这事儿?”鸢月穿了件海蓝色的旗袍,胸前特意做了蕾丝镂空样式,叫晋诚只看了一眼就想喷鼻血。
这下他不敢抬头看了,目光落在地上,答:“是,秋姐儿说最迟三天。”
“三天?可小瞧我了。一天就够了,明儿来取吧。”第三颗盘扣上系着条粉色丝绢,被鸢月扯下来落在晋诚脑袋上,“拿着这个,那几个龟公就不敢拦你。”
丝绢上染着海棠花香,晋诚觉着好闻,摸摸身上的铜子儿,想着给他姐也买盒花粉得了。他将藏在鞋底的大洋也摸了出来,还能给她买套洋装。她天天穿着长衫马褂,一年四季不见换的,要是她未来夫君见了她,肯定会赖了当年他们自己私定的婚约的。
况且,人家还是留过洋回来的,肯定喜欢那种打扮好看的姑娘。
他手里掂着几个大洋,一边盘算着一边往院门走。这翠悦轩里弯弯曲曲好些条小路,他还没大走得明白,这绕来绕去的,不知道绕哪儿去了。
瞧着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他想着打听打听,还没走近,就瞧见了那两人的模样。
两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结,左边那人戴着副金丝眼镜,一副生意人的打扮,头发梳得锃光瓦亮的,不知道抹了多少发油,看起来整个人都油腻腻的。右边那个人瞧着简单些,长相斯文清秀,透着股儒雅劲儿,一只手里还抓着两本书。
不过,读书人也来这种地方?
他再瞧一眼,抓着书的人竟是孟珒修。
“呸!”晋诚啐了一口,“迂腐的读书人!”
两碟菜、一碗饭,还有一壶酒。
晋秋从马褂兜里摸出几颗花生米,一颗颗喂进嘴里,问跪在地上的人:“吃不吃?”
“吃。”
“起来。”
“但婚约得毁。”
“跪着。”
晋诚脑袋一耷拉,老老实实地继续跪着,双手捧着一盆水,幸好滴水未落。
下午从翠悦轩出来,他提着大盒小盒回缺月坞。胭脂水粉、洋装、高跟鞋,晋秋本来想痛骂这个败家子儿,可一听东西都是给她的,花的还都是他自己的钱,得,不开心是假的。
她一样一样地翻过去,没一样看得上眼,可是晋诚难得破财,不能扫兴是不是?
“说,求什么事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晋诚磨磨蹭蹭,最后咬咬牙,问:“你跟孟家少爷的婚约能毁吗?”
“去青楼怎么了?你今天不也去了?”晋秋不以为然,一颗花生米一口酒,快哉快哉!
晋诚急道:“我跟他不一样,再说了,我能去那儿,不都是因为你的正事儿嘛。”
“我的正事儿?”她点点头,“那你瞧见他干不正经的事儿了?”
“没。”当时他掉头就走,谁还看这等龌龊人啊!
“所以,你随口胡说污蔑他了?”晋秋反问。
晋诚额间冒了汗,这次可不是被吓的。他站起来,难得发了通脾气:“反正你不能嫁,要是叫地下的弟兄们知道了你嫁给这种人,肯定气得半夜拍你床!”
呵,还会威胁她了。晋秋瞧着晋诚转身去了院子,然后“嘭”地把房门关上。
“小兔崽子。”
鸢月的消息来得很快。
晋诚还在闹脾气,晋秋亲自去了一趟翠悦轩。她长得英气,又一身男儿装扮,倒是没叫门口的几个龟公怀疑,客客气气地迎着人进了鸢月的屋子。
晋秋来天津一年,开了间古董店,没惹上什么麻烦事,该打点的地方做得滴水不漏,全是靠了鸢月的帮忙。两人今日却是第一次碰面,当年鸢月的父亲刘剩欠了不少赌债,卖了女儿还了债才上山当了土匪。晋秋是从别的兄弟那儿听来了此事,卖女求财,天理不容,当即剁了刘剩三根手指,又托人把鸢月给赎了回来。只是兄弟回来说,鸢月不肯见刘剩,自己心甘情愿留在翠悦轩,不过承了晋秋的恩,承诺若以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自当赴汤蹈火。
“秋姐姐。”鸢月本生了张清秀小脸,可惜涂抹着浓妆,瞧着似鬼非人的。
寒暄了两句,晋秋便搂着鸢月走出房门,一个龟公打旁边路过,晋秋在鸢月脸上亲了一口,龟公识趣地走开。
“辛苦你了。”
鸢月笑:“姐姐不要跟我客气,到今日我还能是个完好之身,多亏了姐姐当日相助。这份恩情,鸢月一辈子记得。”说着亲昵地揽上晋秋的胳膊,往前厅走去。
幽径交错,晋秋绕得有些头晕,歇息在竹亭里,一扭头,就瞧见了晋诚口中那个“迂腐的读书人”。
“姐姐认得孟少爷?”鸢月望着那个怀里抱书的男人,问晋秋。
就在那个瞬间,晋秋与那个男人四目相对,内心有片刻的汹涌。
而只匆匆一眼,男人就拐进了另一条小道。
“认得。”晋秋答。
鸢月双眼含春,轻笑:“是心上人?”
晋秋答非所问:“他经常来这里?”
“经常。”鸢月肯定。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女人汤里过,难免惹香。她本想逗逗晋秋,没想到晋秋脸上看不见一丝怒气。
“姐姐很相信他?”鸢月好奇。
“不信,”晋秋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才怪。”
鸢月靠近晋秋:“孟少爷虽然每日都来,为的可不是我们这些情浅女儿。听说他也是为了来打听消息。”
“付老板?”晋秋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
“是。”
原来孟珒修也是为了打听那些宝贝的下落来的。
“果然,女人汤里,藏得最多的不是女人,而是各路消息。”晋秋的食指点在鸢月的鼻尖上,叫旁人看起来,十足的打情骂俏模样。
偏偏那个不巧出现在这里的旁人,是覃一沣。
“那我先退下了。”鸢月瞧着晋秋不悦的脸色,识趣地走开。
她不放心,回头,看见晋秋一拳头正往那个脸色同样不好看的男人身上砸去。
晋秋的拳头被覃一沣的掌心给接了下来,然后步步紧逼,把晋秋禁锢在了他跟竹亭的柱子之间。
“晋秋,如果你自觉没理,可以说一声我错了。”覃一沣五指微微使力,晋秋攥紧的拳头上就见了红印记。
“我认错?我为什么要认错?”晋秋反问他。
覃一沣抓着她另一只手的手腕,举过头顶:“一,这种地方你不该来;二,你的身份不适合这儿;三,你怎么、怎么能……”磕磕绊绊了半天,他也没把第三个理由给说出来。
晋秋没了耐性,挣脱开他的禁锢,好笑着问:“我什么身份?女人找女人,我这样的身份清清白白。倒是你,怎么……”她贴近他,上次他额头磕破的地方还缠着白纱,白嫩的手指从额间顺着他的下颌慢慢往下一直到衣领的地方,然后一把揪住,“自知配不上名门家的小姐,所以来这儿物色未来夫人的人选了?”
她在嘲笑他,嘲笑他的出身、他的过去,还有他的以后。
覃一沣不怒反笑,弯着腰,眼角甚至有了湿漉,他说:“晋秋,你的胆子快要顶破这天了。”然后脸色突变,将晋秋抵在围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配不上名门家的小姐,那你又如何?当真信了孟珒修会娶你的鬼话?”
八年前她跟孟珒修私订下的婚约,他居然知道!
晋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眼里的愤恨几欲喷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