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7)
“孟老板叫我来要个说法,否则……”
“否则,我这小店就开不下去了是不是?”晋秋截住覃一沣的话,伸出手,把晋诚手里的那把枪握在自己的手里。
覃一沣适时闭嘴不再说话,他冷眼瞧着晋秋的一举一动,她拿衣角擦了擦枪口,上了膛,又对准了他。
“可是我这里偏偏没说法,怎么办?”她眼睛里烧着一团火,好像要把面前这个人活活烧死一样。
晋诚苦着脸,小声唤了声“秋姐儿”,这一句倒是把身处绝境的那个人给唤回了神。
覃一沣缓缓站起来,冷峻着的一张脸开始有了表情,嘴角轻勾,眼神温和。他伸手握住枪口,跟着叫了一声:“秋姐儿。”
谁说千娇百媚、祸国殃民的只能是女人?晋诚心里暗骂,男人一样有这本领,就算他晋诚没有,可是覃一沣有啊!
这一声叫得晋诚酥了骨头,抖了两下身子,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抖尽,再抖两下,就听见“嘭”的一声,晋秋跟覃一沣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说不上谁占了上风谁又初现了落败的姿态,两人拳法相当,晋秋刁钻古怪,覃一沣应对自如。胶着了几个回合后,覃一沣先收回了拳,背手立在晋秋不远的地方,闭眼轻笑,嘟囔一声。
疾风刮向他,又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片刻骤然停下。
他睁眼,晋秋的拳头就在眼前。
“秋姐儿。”晋诚扣着手,这下摸不清晋秋的心思了。就算不杀了覃一沣,怎么连这一拳头也收了回来。
“回去告诉孟老板,东西不在我这儿,至于在哪儿,跟我可没关系。”抽回手,晋秋转身回了钱柜,在上面摸了好一阵,心烦,“这几天一单生意也没做成,我能找谁诉苦去?呸!”
覃一沣皱眉,眼神落在晋秋的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穿着灰色长衫,套着一件绣着金丝腾龙的黑色对襟马褂,戴着一顶毡帽,没个女儿家的样子,满口脏话张嘴就来。
他摇摇头,抿紧了嘴唇。
晋秋合上账本,正好瞧见这一幕,心中的不爽顷刻间再次汹涌而来。她叫住推开半边门的覃一沣,两人对视许久,她才幽幽地说了一句:“当年你离开屠神寨,可没拔香头子呢。”
晋诚嘟囔一句:“兄弟们都不在了……”空荡安静的房间里声音可不见小,全数落进了晋秋和覃一沣的耳朵里,两人眉头紧皱。
“既然兄弟们都不在,”晋秋松开眉头,“那我就替他们做了主,磕三个响头,就当过了。”
屠神寨,是曾经称霸河南、河北交界处的土匪窝子,叫附近的村民闻风丧胆。村子穷,没有银两可劫,这帮土匪就瞧上了村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那时候一两家被掏了个空,站在寨子底下恨不得把这些王八孙子的祖坟都骂出青烟来,可没过两天走投无路的人,却上了山进了寨当了土匪。
要想当土匪,就得办入伙仪式;那不想当土匪,肯定也得办退伙仪式。搁屠神寨的兄弟们还在的时候,若是想办退伙仪式,得退伙人跪在中间的香炷前,嘴里念着十九句词。每说一句,拔一根香,等十九句说完了,香也就拔完了。说得流利还能把大家伙说笑了,土匪头头就站起来说“兄弟走吧!啥时候想‘回家’,再回来‘吃饭’”,仪式就算完了。
覃一沣不动声色地看着晋秋,凛冽的眼神像寒冬里的冰刀一样,唰唰刺在她的身上。
可晋秋挺直了身子,要挟着:“覃一沣,在孟家的日子比在屠神寨好过吗?你说,孟老板会不会为难你呢?”
她说得不清不楚,可是覃一沣听得明明白白。
三个响头磕了,这丢宝贝的事儿,就有了眉目。
可是晋诚想,覃一沣是谁啊?当年卖了屠神寨的第一人,害得屠神寨上上下下六十一人丢了命的人,今日怎会……
怎会在晋秋面前下跪呢?
“嘭——”
一道身影跪下。
“咚、咚、咚、咚、咚、咚……”
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
晋诚吓得瞪大了眼睛,慌乱的眼神在覃一沣和晋秋身上流转。
头磕得一声比一声响,没一小会儿,覃一沣的额头中央就见了血。晋诚伸手擦掉自己额头边上的红药水,腿软着上前拉覃一沣:“沣哥儿,够了!够了!”瞧这架势,他是想磕上六十一个响头啊,那时候可就不只是头破血流了,简直称得上是血肉模糊啊。
磕头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屠神寨山谷里的腊嘴雀儿的鸣叫声,洪亮又刺耳,挠得晋秋心里像有百万只蚂蚁爬动一般。
“滚!”她一声怒吼。
得了话,晋诚叫来一直等在店铺外的小厮,拉起覃一沣往外走。
阳光刺眼,覃一沣抬头瞧见苍蓝色的天,觉得头痛欲裂,疼痛的感觉在他的身体左右拉扯,嘴皮已经干涸泛白,他却轻轻地笑。
四年又八年,屠神寨上下,他终于不欠谁的了。
可是,在被人架出店门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晋秋痛怆的声音。
她问:“那一日屠神寨上下哀鸿遍野,你在哪里?”
她说:“覃一沣,总会有那么一天的,等那一天到了,杀父之仇,要你血债血偿!”
2.
刘克晃着扇子站在院子里,额间冒了不少汗,全赖地上这几十册书。老爷说今日天气不错,晒晒书,免得发霉。
说这话的时候孟炳华正握笔作画,叫人不敢来打扰,于是他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终于将书全搬了出来。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歇口气,就听见“叮叮当当”的脚步声。
完了,姑奶奶回来了!
那是一双银灰色的鞋尖镶着珍珠的高跟鞋,左右鞋跟还各挂着一个铜灰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的时候声音响、动静大,衬得上她孟曼新的身份。
“刘叔!”一身西洋裙的翩翩少女轻巧地躲避过地上的黄皮书来到刘克身边。她当然知道,这些书都是她小叔孟炳华的宝贝。虽比不上她金贵,可皱了破了一点也能让孟炳华烦心好一阵。
“曼小姐烫新头发了。”
原本黑直的长发被烫成了时髦的欧式宫廷卷发,配着羽毛发饰看起来灵动大方。
孟曼新从小银包里掏出一颗太妃糖塞进刘克的手里,她记着上次刘克帮她求情的恩,说:“你知道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吗?浪漫又多情,简直就像王室的王子一样。”
“帅气吗?”刘克剥开太妃糖,递给孟曼新。
孟曼新推开,又说:“当然,金发碧眼的男人简直是宝藏啊!”控制不住欣喜的声音。
孟曼新吐舌往孟炳华的房间瞧,见没有动静,才敢挺直了腰板继续沉醉在前两日的旅途中。
说起来是在孟珒修回国的前一日,孟曼新被学校的男生邀请一起去北平的学谈会。听说有不少的外国学生也去参加,孟曼新当然心动。但是转念一想,孟炳华要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去北平,肯定不答应。于是她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总算让孟炳华松了口。
“那比起九哥儿呢?”刘克嘴里嚼着太妃糖,一股子奶味弥漫在空气里。
孟曼新鞋跟往地上一蹬,红了脸:“刘叔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哦!”刘克心里明白,嘴上也不饶过,“那肯定是比不上了,咱们九哥儿可是一等一的角色。”
豆蔻年纪的女儿的心思难捉摸,上一秒还为这个人羞红了脸,下一秒却要抵死否认:“才不是,哥哥才是一等一的!”
终于想起来了!
“哎呀!我还没去见过哥哥呢!怎么样,怎么样,这次回来他是不是给我带了好多礼物?”孟曼新欣喜地问道。
刘克故意捉弄她:“那可不知道,待会儿你见着了亲自问他。”
“哼!”知道被捉弄,她插手抱在胸前,“刘叔越来越小孩气了!”
“我看整个宅子里就你一个人最使得小孩儿脾气。”低沉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孟炳华手里抓着烟斗,缓缓下了台阶。
孟曼新上前挎住孟炳华的胳膊,撒娇着:“小叔,我已经成年了,你不要老是再说我是个小孩子了!”
孟炳华笑:“就算你活到了一百岁,在我眼里你也是个小孩子。我不服老你不认小,真是一对快乐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