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35)
他打点好家里的一切,又去孟曼新的房里瞧,人正睡着。
覃一沣同丫鬟交代了几句,又说:“此程路远又劳累,她身子刚好,便不去了。”
丫鬟缩着脖子点头,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后来实在憋不住,开口道:“九爷,小姐她真的想去,可是……可是……”
覃一沣点头:“知道了。”
宅门口,孟珒修装点好一切,他心里本就阴郁,这下更是愁苦。
上车后,覃一沣同他说:“不要置气了,女儿家,怕血。”
孟珒修难掩愤慨:“可那是她的叔叔,养育了这些年,再过两日,就不能在人世间见着了。可她……可她说不去……”
“也许,她心里更明白这条远路,该不该走。”覃一沣将外套取下,披在孟珒修腿上,“风吹得紧,小心着凉。”
车开出天津城,一路向北。
过界碑时,那里站着个人,风吹得发丝凌乱,她伸手压了压,最后戴上宽檐帽,只露了半张脸。
覃一沣吩咐停车。
他下车,走近了才瞧清那人穿着件大衣,里面是件黑色旗袍,脚上是一双鞋尖镶着珍珠的灰色高跟鞋。
他说:“今日风大,你怎么来了?”
晋秋手里是包好的饭盒:“刚煮出来的,还热着,你们在路上吃。”
“元宵?”
“是,芝麻馅的,晋诚做的,我也不知好吃不好吃,应个光景。”她答。
覃一沣接过来,苦笑:“今日这光景,不好。”
“你活着,就得朝前看,他也是,我也是。”
“我们都是?”
“对,我们都是。”
一阵风吹来,她冷得紧了紧衣领,小腿露在风里,这会儿觉得像刀割。他取下脖间的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另外一只手拿着饭盒,这只手动作便慢。
她连鼻头都红了。
“下次还是不要这样穿了。”他蹙眉。
“不好看吗?”她问。
“好看。”他说,“但是冷。”
“那暖和的时候再这样穿。”她笑。
“好。”
车上孟珒修瞧着两人说话,见晋秋在笑,扭过头,不再看了。
“你们去几日?何时回来?到时候来缺月坞吃饭,晋诚的手艺不错,可以尝一尝。”
“还没定下来,也许要一阵子,外祖父那边,珒修要去拜访一趟。”
“没关系,你给我捎个信,我好准备。”
“好。”
“那我回去了。”
“好。”
风在这时停了,泛黄的树叶不再晃动飘落,她瞧了一眼来时的路,真远啊!
“晋秋!”覃一沣喊她。
她立刻回头:“怎么了?”
“尽管九州商会不在了,可是你的股份还在。”
“嗯,好。”
“我名下还有三十几家店铺,这些日子,要劳烦你照料一下了。”
“好。”
“曼新在家容易发闷,你替我去陪陪她。”
“好。”
“等我回来。”
“好。”
风又起,吹乱她的头发,她取下帽子,冲他笑。
他尽收眼里,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乱发别至耳后。
她的耳垂薄,摸着也冰冷。
还有话要说的,可是他全噎在喉口。
也许,这时候还不该说。
他此去路途遥远,要面临的一切即便心里清楚,却不能知道中间是否还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晋秋望着他,一双眼睛晶莹透彻。
她说:“你走吧。”
她先转身,又停住,回身跟他挥手。
“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覃一沣点头,风又急又狠,吹得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能听见风呼啸的声音。
可是他看见了。
看见她说:“平平安安地回来,才能重新开始。”
界碑两边,有一车一人,背驰而行。
路上的行人回头驻足,望着一点一点消失的车影,眼里的担忧不散。
车里,男人说:“平平安安地回来,才能重新开始。”
这话像是说给身侧的人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回头,已经看不见天津城了。
可即便看不见,天津城也永远屹立在那里,城里的人也等在那里。
重新开始,所有的一切都会是新的。
路过一片梅花林,他瞧见,梅花簌簌落了下来。
(全文完)
第十一章 番外一 会相见的,每一日
从北平回来,已经是春分。
天津城里还似往日一般繁华,只是通往湖塔港的那条路上,人少了许多。
赶了数日长路,覃一沣浑身疲软,皮箱放在脚边,他伸手捞了上来,打开,取出一张黄纸。
折痕明显,他摊开,是房契,北平的一处宅子。
孟珒修闭眼小憩着,双眼下一片乌青,这一个多月的日子他睡得很少,这会儿难得能睡着。
覃一沣抓着那张黄纸看了好一会儿,见街边的风景越来越熟悉,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前几日他们还在北平,天津来了份急报,说商会里余下的几家商铺蠢蠢欲动,怕是动了什么私心。那时候孟珒修在仇家祠堂里跪着,孟炳华的牌位就奉在里面,说是大恶之人,只能奉牌不能入谱。
他们听了,每日来上香。
“是不是要回去了?”孟珒修抬头问覃一沣。
手里点着香,覃一沣反问他:“你想回去吗?暗潮还在,回去了,是场恶战。”
孟珒修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捧起牌位:“总要回去的,总要面对的。”
于是,那个下午,他们便启程回天津。
下了车,两人站在台阶下,门里肃静。
覃一沣手里提着皮箱,推开门,院子里没有人。
再往里走,才听见人声,杂乱的、慌张的、害怕的……
他回头瞧了孟珒修一眼,人跟在他的身后,眉头皱着,瞧着发出声音的地方。
那是孟曼新住的方向。
谁也没想到,在覃一沣和孟珒修从北平带回孟炳华骨灰的这个早晨,孟曼新上吊自尽了,连件体面的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头发也蓬乱着。
刘克说,早上小厮来消息说两位爷回来,没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如此了。
孟珒修红着眼,将牌位放回祠堂,放在最下面那排的中间,左右还立着两个牌位。
他问覃一沣:“是因为父亲吗?”
覃一沣叹气,没有回答。
晋秋从商会赶来时,孟曼新已经入了棺。
躺在棺里的人梳洗了一番,面上抹了红,有些不大好看,叫她以前肯定会打闹一场,现在却没了动静了。
消息传来得突然,晋秋现在也不信。
“昨日我还来瞧过她,整日昏沉是不错,可是没想到今日就没了人。”
覃一沣守在棺木前,目光落在棺里的人脸上,眼里平静得像是一片不被风雨惊澜的湖。
下葬在第二日。
孟珒修走在棺前,一步三回头,心里怎么也没想透彻,孟曼新怎么就没了。
后来那几日,孟珒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灌了许多酒,却还是什么也没想明白。
再往后几日,覃一沣夜夜宿在他的房间里,待第七日,他终于把房门给打开了。
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晓得宅子里的所有藏酒都被他们给喝了个精光。两人搀扶着从房间里走出来,脸上还泛着红,同孟曼新在棺里时那抹红,像极了。
孟珒修辞了学堂的工作,一帮子学生不肯让他走。
他说:“会相见的,某一日。”
他回了商会,跟着覃一沣打点商会里的生意,肃清了底下骚乱的商铺。
也许是因为不是这块料,他学起这些东西来,慢得出奇。
覃一沣总说:“慢慢来。”
他埋着头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又被覃一沣叫了出去。
“西街商铺的刘老板来了,你去瞧瞧。”
将手里的文件放下,孟珒修走了出去。
覃一沣站在窗前,见他走远,折身回了桌前,将那沓文件堆放好,然后把最下面那一张抽了出来,点燃油灯,烧尽。
那是从北平回来的那个早晨,他在孟曼新的桌上收着的。
是那时候孟炳华出事,从他房间里消失不见的名单。
窗外树上响起蝉鸣,他探头,不觉风光好。
第十二章 番外二 来路上,勿念
1966年,北京。
院子在城郊东南的方向,这里幽径,里面养着好些花,这会儿开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