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便落满了南山(19)
夜里做了个梦,覃兰雪披着晋雄抢来的白狐皮坐在他的床边,脸上净是灰屑,摇晃着他:“沣儿,醒醒,火烧起来了,你快跑。”
他揉着眼睛:“火怎么烧起来了?”
覃兰雪递给他一个箱子:“那狼痞子绑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官兵寻了来。你带着这些钱快跑,不要回来。”
他被覃兰雪推出房门时才看清,猩红的火光将天空染尽。他记着覃兰雪的话,从寨子的后山小路往下,天亮时就能到镇子上,她会躲着,等他找人回来救她。
厮杀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他听见心脏咚咚地起伏着。
通往后山的路上有间破木棚,覃一沣记得前一天夜里晋秋跟木棚里的人偷偷许下的约定,若是她救下他,他们便一生在一起。
脚步停下。
他没有听覃兰雪的话。他跑到后山下,跟身后的那人指着覃兰雪跟他说的那条小路后,又折了回去。
那人问他:“是晋秋叫你来的吗?”
心里一空,他要回去救晋秋!
他抬头,上山的路跟下来时一样,只是胸腔里有东西在跌宕。他双脚发软,跌倒后再爬起时,喊了一声:“晋秋,你等我啊!”
睡梦惊起,覃一沣坐了起来,头发被冷汗浸湿,衣服也湿了一半。
他起身点灯,瞧着明晃晃的灯光,自嘲了一声:“你从来不等我。”
从来就,不曾等过我。
第六章 过去的人就留在过去吧
1.
再不用去国洋学堂,晋秋彻底闲了下来。她人不在缺月坞里,跟着斗三两往长旧里跑。那里新开了个斗鸡场子,来的都是些小老板,手里拿着闲钱,下两注当酒钱,输了就当打发要饭的了。
长旧里是条老巷子,临着英租界,前两年的时候还有几家铺子营生,现在全搬进了租界里,彻底荒了。
斗三两跟晋秋聊得来,两人从这个小场转到另一个小场。斗三两说下哪个注,晋秋就跟着下哪个,不问只跟。斗三两觉得晋秋懂事,称赞了两句,想起晋诚,问她:“你俩不是亲姐弟吧?”
“不是。”晋秋答。
“表亲?”斗三两又问。
下注的那只鸡输了,抖着翅膀缩在角落里。
“也不是。”
斗三两点头,又说:“是不像,晋诚那小子婆婆妈妈的,掏一个大洋出来也能磨叽半天,跟您实在搭不上。”
晋秋扔了个大洋给一旁的茶水小厮:“要不是他替我省着,我也不能大手大脚地花这些钱。”
斗三两抱着小十一,觉得前面下注的这些斗鸡都不行,自己宝贝这只该上场威风威风了。
“瞧瞧我这只?”斗三两跟小厮交谈了两句,以四六分成要了个场子。
小十一落地,样子雄赳赳,引来不少人注目。
晋秋抱手瞧着,然后把注下给了对面。
斗三两气得问:“你这不是故意扫我的面子吗?”
晋秋耸肩:“你当我败家子好了,我今日就想花钱,心里才痛快。”
斗三两没敢招惹她,出门前晋诚交代他,秋姐儿这两日心情不好,你帮我顺着她一点。
他权当帮忙好了。
一场激烈争斗在小十一的胜利中结束,斗三两抬高下巴回头瞧晋秋,人站在场子外,没反应,手里掂着个茶杯,左右瞧着,根本不关心胜负。
他悻悻回头,跟小厮结了账,抱着小十一往晋秋的方向去。他脖子突然一冷,打了个哆嗦。
“让让。”声音是从后面来的,他回头,瞧见个戴着毡帽的男人正立在身后。
这厮可真不客气。斗三两正要发火,毡帽下的脸抬了半张,抿着嘴,鼻子挺立,再往上,眼神里暗影浮沉。
“九……九爷。”斗三两磕巴。
覃一沣没作声,斗三两才反应过来,侧了半个身子,又觉不妥,挤着旁边的人让了个道出来。
覃一沣点头以示谢意,径直往那个手里掂着茶杯的人走去。
斗三两望着他的背影,脑后落下一滴汗。他曾听晋诚提起,晋秋跟九爷不合,若是闹起来,场面定不好看。想到此,他急急往门外走,得把晋诚寻来。
覃一沣刚从缺月坞来,晋诚在钱柜边上打着瞌睡,听着动静就醒来了。他听说是来找晋秋,报了个地名人就不见,揉一揉眼睛,若不是门正合上,真以为自己做梦呢。
“你跟我来。”覃一沣只说了这四个字。
晋秋瞥了他一眼,转身手撑在桌面上,落下茶杯,又斟了一杯。
覃一沣不急,瞧着她又饮掉一杯,再说:“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晋秋冷眼,手指在茶杯上摩挲。
覃一沣夺过她手里的茶杯,斟了一杯,自己喝下。
晋秋瞪眼,骂他不知羞,转身就要走。突然他扼住她的手,拉着她往楼上去。旁边的小厮瞧着不对劲,刚要喊人,就被覃一沣一个眼神给逼了回去。
楼上比不得楼下,不常开,连完整的桌椅都少见,断了腿的桌椅随意摆放着,上面落着两层灰,可见无人打理。
衣角蹭上桌腿,晋秋瞧着那隐隐的灰色就来气,撒开覃一沣的手:“你到底要做什么?”
“想跟你谈谈。”
“谈。”
晋秋扔下一个字,转身往窗边走,费力地打开扣死的窗户。风进来扬起薄薄的灰尘,她挥手咳嗽两声,脸色跟着黑了一层。
“你跟孟珒修……”
“少管闲事。”她打断。
覃一沣语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跟孟珒修,散了?”
他不知道该用哪个字来定义他们两个人现在分开的关系,一个散字,都是他在来的路上想了许久才想到的字眼。
“跟你有什么关系?”晋秋这几日所有的阴郁情绪都在听闻“孟珒修”三个字时倾泻而来。
“没有关系。”他停顿,“只是想知道是与不是。”
他眼神灼人,看得晋秋浑身不舒坦,双手抱在胸前,竟感觉有丝寒意。
“是。”究竟是在他的压迫下,还是在她久久烦心的苦闷下说出这个字,晋秋不知道。她转身同他对视,在悠悠飘散的细小灰尘里,她却好像看见了覃一沣突然的一丝轻松。
他嘴角轻轻上扬,好像在嘲笑,仿佛回到了在翠轩楼的那一日,他问的那句“当真信了孟珒修会娶你的鬼话”。
竟然叫他先预料到了这结局,即便是她跟孟珒修提出的分开。
楼下还在吵闹着,不知道是谁输了,输了多少,竟号啕大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钻进晋秋的耳朵里,叫她也红了鼻尖,眼睛里缓缓淌了泪珠子出来。
“嘲笑我的话不用说了,你要是觉得好笑就笑。不过你要是敢笑出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她指着窗户,不过两尺的距离,站上去只要片刻。
她自己也觉得有够无理取闹,可是她听不得覃一沣的笑声,那就像一把刀一样剜进她的心里。他在这里已经扎了许多刀,不能再剜一刀。这不公平,她只有一次赢了覃一沣,可是他已经赢了她许多次了。
她背身擦泪。
眼睛被人蒙上,轻轻地将她眼角的泪也擦了去。然后一只手覆在她的脑袋上慢慢揉着,沙哑的声音穿透进她的心里。
“你哭了,我难受。”
比她更难过的声音,还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听见他又说:“晋秋,就算是你指着我说我是你的杀父仇人那一刻,我也没有这样难受。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昵喃的话在她的耳边轻飘飘地荡着,她想伸手去抓,手被身后的人紧紧攥着。
耳边的发丝被人厮磨着,她竟忘了要推开他。
晋诚跟着斗三两来长旧里的时候,已经寻不见覃一沣的影子。晋秋就站在二楼的楼梯边上,一只脚正要落下来,被楼下的晋诚给叫住了。
他跑上楼梯,扯着晋秋的手,瞧她眼睛红红的,沉着脸问:“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我找他算账去!”说着就撸袖子,转身的片刻被晋秋给拉了回来。
“晋诚,回去。”她开口。
“姐!”晋诚不依,仍嚷嚷着。
“回去!”
这一声,叫楼下的斗三两也吓了一跳。
晋诚不敢不听,弯下腰,背着晋秋往回走。他走下楼梯,跟斗三两说:“你帮我打听打听。”
虽然声音小,但他还是回头瞧了晋秋一眼,才发现背上的人痴痴傻傻,根本没在意他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