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多半还没开门,街道上隐隐有面包和咖啡的香气。
“以前就在书里看到有人写巴黎的面包香。”程驰说。
纪云生看了他一眼,“这个区干净,别的地方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当他们吃完早餐进到地铁站时,程驰明白了纪云生的意思。
他们在Strasbourg Saint-Denis换乘4号线。刚走到转角,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流浪汉躺在角落的空地上睡得正香。
两个人屏息快速走过,程驰回头看了一眼,说道:“巴黎没有公共厕所吗?”
“有个说法叫‘巴黎式随地大小便’。”纪云生说,“这里还好,Opera才崩溃。”
蓬皮杜的门口,鸽群走得悠闲。平时在这空地上晒太阳的人此时大概刚起床,只有一缕阳光照在高高的海报上。
程驰看着那被各色钢管包裹着的建筑,说道:“是我太土了还是这楼真的有点丑?”
“我们可能不懂艺术吧,杜尚蒙德里安什么的完全欣赏不来。”
纪云生说着,突然看见一家旧书店,似乎忘记了他们出门的目的,一头扎了进去。
门前几排木箱子里,泛着毛边的书整整齐齐地摆着,像唱片一样。程驰随手抽出一本,翻了几页又放了回去,默默感叹自己法语白学了。
当两人终于一人拎着一块滑板从店里出来时,太阳已经缓缓升上了头顶。Les Halles附近的巷子里许多游客模样的人挂着照相机不知在拍什么,旅游商店几乎无人问津。
纪云生看起来心满意足,左手抱着滑板,右手提着一袋子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请你吃饭吧,前面有家蜗牛好吃。”他说。
“你刚送了我滑板。”
“不是说了嘛,那是生日礼物。”
“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程驰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淘到一堆旧书就特别高兴。”
“看你还买了德语的,看得懂么?”
“正在学。每次看译版都想知道原文是怎么写的,看了原文又觉得翻译总是少了点味道,所以以前老喜欢去研究怎么表达语言原本的意思。”
“但是不同的人看到同一句话的感受可能也不一样。”程驰说。
“所以我现在不纠结了。音乐也是,我理解我的,你的理解可能也有道理,没什么好坏。”
他们走下台阶,走向Montorgueil街。几个孩子在那一小片空地上玩滑板,看到他们手里的滑板报以会心一笑。
电线上站着一排鸽子,像音符一样。纪云生看着那电线后面教堂的灰墙,里面传来微弱的管风琴声,他突然又想起了妈妈在书上写的话。
“里面有人在弹538。”他说。
“哪里?”
“教堂里面。”
程驰仔细听了一下,鸟叫与人声太盛,他没有听见音乐声。
他笑道:“要不是知道你耳朵好,老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其实怪瘆人的。”
纪云生没说话,其实这样的时候他偶尔会觉得有点孤单。他继续朝前走,琴声逐渐远去。
午饭后的烈日刺眼,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又经过了那座教堂。管风琴声仍然响着,换成了另一首巴赫的圣乐。
纪云生在门口驻足,忍不住走了进去。
教堂内部显得比外观更宏大,巨大的石柱延伸上去,抬头是高拱的穹顶。阳光透过玫瑰窗变得柔和起来,里面的人脚步也不由得放轻了。站在里面听,管风琴声仿佛撞击着四壁不断回响。
纪云生走了几步,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下了。
程驰打开朋友圈录了一小段,刚按下发送,突然停住了。
他看了纪云生一眼,低声说:“奚敏好像谈恋爱了。”
纪云生下意识瞟向他的屏幕,他把手机递了过来。
奚敏刚发的照片里,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捧着一束花,对着镜头笑得很甜。“人生第一个七夕,清晨阳光,鲜花和你我都美好。”
“应该不是,滕佳跟她一起去的纽约。”纪云生把手机还给程驰,抬头看着圣母像。
“你还喜欢她么?”程驰随口问道。
纪云生握住双手,放在了前排座椅上,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说:“喜欢。”
“怎么突然改口了?”程驰不太意外这个答案,意外的是他会承认。
纪云生又看向了圣母像,“在教堂里不能说谎。”
“那你为什么那么对她?”
纪云生似乎挣扎着,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站起身走出教堂,回到那片刺眼的阳光中。
“走出教堂就能骗你自己吗?”程驰在他身后说道。
“爱我的人都没有好结果,她离我越远越好。”
程驰轻笑一声,“你把自然规律和意外都算在自己头上是不是太自大了?”
“可能吧,但我不敢拿她去赌。”
“我拿我自己跟你赌。”
纪云生猛然抬头,程驰接着说:“所有感情不都是爱么,形式不同而已。我就在你身边待着,看我会有什么结果。”
纪云生其实一直忽略了这件事。程驰说得没错,亲情、爱情、友情,不都一样么?
起先一瞬间他有点自责,担心了奚敏,却没想到担心程驰。可他不想反驳,就当是他自私吧,他实在不愿真的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音乐:
Toccata Et Fugue En Re Mineur BWV.538:Fugue版本参考 Lionel Rogg
第108章 《白夜》
夏天的白天很长,日子却过得很快。
在买琴回来之前除了办理些琐事,纪云生和程驰几乎每日都在城里闲逛。
纪云生对巴黎莫名熟悉,存在于文字中的那些地名一个个在眼前具体起来。每走过一条路,他都想到许多故事。
路过凯旋门,他便想起什勒米洛维奇那些怪诞的幻觉。
把痛苦藏在幻觉之中也许是好的,莫迪亚诺所说“必须不停与遗忘作斗争”,他反而很羡慕。但那句“在所有的罪孽中,绝望是最可鄙的罪孽”又使他不敢绝望,然后发现在压抑住绝望之后,日子真的又有了一点希望。
他特意去了花神咖啡馆。
咖啡并不十分好喝,甜点甜得发腻。桌子有些斑驳,玻璃窗格里两个女孩对坐着,手里各拿着一本《康素爱萝》,互相念着。
程驰问他:“她们念啥呢?”
“乔治桑的小说。”
“李斯特给肖邦介绍的那情人么?”程驰笑道。
纪云生喝了口咖啡,“是啊,不是还说《小狗圆舞曲》就是为她写的么。”
程驰假装对那两个女孩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阳光被窗格剪成几片,淡淡投在她们脸上,一片光影虚虚实实。
有一日傍晚他们从运动公园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滑板回家,纪云生突然指着一座院子说:“巴尔扎克在那里住过。”
“所以你买这儿是想跟他当邻居么?”
纪云生白他一眼,“照这个逻辑你应该住在Père Lachaise。”
“哪儿?”
“肖邦葬在那里。”
程驰停住脚步,“我哪天被你气死了记得把我埋那儿。”
“想得美,墓地比我房子还贵。”
纪云生若无其事继续走,程驰无奈地跟了上去。
纪云生有时会独自出门去逛逛集市。回回两个人单独行动,程驰进门时就会发现屋子里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随着家里的物品一天天增加,生活气息也渐浓了。
让程驰意外的是纪云生对旧物的沉迷,家中的橱柜、餐桌、椅子、台灯都是他不知从哪个二手市场淘来的。就连车也是他一眼看中的一辆旧的雪铁龙2CV。
陪他去提车那天,开回来的路上熄了两次火。程驰嘲笑道:“你到底会不会开车?”
“我又没开过手动挡。”纪云生兴致很高,一点儿不着急。
“没想到你会买这种铁皮盒子,不觉得挤得慌么?”
“老车多有意思。”纪云生说。
钢琴也是二手的,其实比新琴贵不少。
因为客厅不大,两个人挑了十几天,最终买了台立式贝森朵夫。运回来时挤不进电梯,无奈之下他们又请了几个搬运工艰难地把琴扛上了楼。
“音色还是没我妈那台琴好。”纪云生弹了几行旋律说道。
“那是肯定,你家里那台有年代了,这些年老厂的做工也不如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