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叹于她感同身受的能力,与此同时,又有点心疼。
通感能力太强的人,活得往往比其他人都辛苦。
“谨以约,我接下来这句话可能会有点残忍,”他折下她的四季,“这种背道而驰感,撕裂的不只是病患,撕裂的也是,跟他们有感情的人。”
谨以约点点头,说:“我知道。”
她也知道,羁绊越深,撕裂感会越强。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么想要了解张之年?”
“因为他是我生命中的一簇烟火。”
曾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照亮过我。
且从未熄灭。
第4章 2021.1.4
一月四日,暮城,晴转多云。
大地晨曦,恰逢其世。
时隔一天,谨以约再次来到城郊殡仪馆。
上次过来,是夜色将沉的日暮,这次,是万物复苏的清晨。昼夜更替间,心境仿佛也走过了万水千山。
向鸿笺在路旁停好车,跟着谨以约往里走。
上次过来的时候,雾霭沉沉,路灯昏暗,她都没看清路两端种的绿植是什么。此刻白昼当前,曾被夜色掩映过的神秘风景,终于重见天日。
——是松柏。
识出品种之后,谨以约脚步下意识地停了一下。
向鸿笺对她的反应很敏感:“怎么了?”
“没事,”谨以约继续往前走,语气平静,“就是没想到这里也会种松柏。”
没想到,在殡仪馆这样的告逝之地,能看到松柏这种代表着生命力的植物。
她一直以为,抵得上生命终程这一条路的,不是咸阳宿草,就是半死梧桐。
她怀着难以言明的心情,打量着路两旁常年青翠的松柏,任凭这抹绿意占据她的眼睛。
向鸿笺保持着跟她一样的步伐,跟着她往里走,快走到吊唁厅的时候,他叫了她一声:“谨以约。”
谨以约回过头:“怎么了?”
“那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向鸿笺把目光投向吊唁厅门口,伸手给谨以约指了指方向,“张之年生前的护工,赵雁。”
闻言,谨以约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吊唁厅外,一位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女人正在往外走。眉眼低垂,身形瘦弱,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毛衣,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白色骨灰盒。
向鸿笺叫了她一声:“赵姨。”
赵雁闻声抬眸,应着:“向医生。”
谨以约这才得以看清她的眉眼——年岁增长间,眼角已经不可避免地长了一些皱纹,皱纹圈着的那双眼睛,却依然如清透的湖水,平和沉静,不见波澜。
有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
“赵姨,”向鸿笺介绍着,“这位就是谨以约。”
“谨以约?”赵雁的目光从向鸿笺身上挪开,看向那张年轻精致的脸,似乎是没想到谨以约会这么年轻,赵雁又确认一遍:“你就是阿约?”
听到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亲昵的叫自己昵称,谨以约莫名有点不习惯,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是:“赵姨好。”
赵雁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眼眶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原来你就是阿约啊......”声音也连带着有些颤抖,“你怎么才来啊......你怎么才来啊......你说......你怎么才来啊......”
一个又一个的“你怎么”排列在一起,像极了数落一个人的开头,背后跟着的话语,往往充满了对这个人的怨怼或责备。
可是从赵雁说的这些话中,你听不出任何怨怼或者责备的意味。
你听出来的,只有满满的遗憾。
谨以约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明白赵雁说这番话的意思,也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原因。
局面僵持下,向鸿笺打破沉默:“赵姨,有什么话路上再说,海葬仪式快开始了,不能耽误。”
三个人终于往出走。
-
车身滑过冬日的天色,交融进喧嚣的烟火人间。
向鸿笺开着车,谨以约和赵雁坐在后座。
车一路向前,赵雁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平复了一下心绪才说:“谨小姐,刚才不好意思。”
“没关系,赵姨,”谨以约把窗户稍稍放下了些,“您还是叫我阿约吧,我朋友平常都是这么叫我的。”
“阿约,”赵雁双手一直紧紧抱着骨灰盒,生怕它有任何闪失,“听向医生说,你前天晚上来看过张警官?”
她说的张警官,就是张之年。
谨以约点点头:“嗯,不过来的有点晚了。”
——所以,很多想见的人都没有见到。迄今为止,与张之年有关的人里,她只见到了向鸿笺和赵雁。
“不晚,”赵雁手掌摩挲着骨灰盒的纹路,眉眼低敛着,“他知道你来,肯定很高兴。”
谨以约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从元旦夜罗钊的那通电话开始,她脑海里的所有疑团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倒是滚出了更大的疑惑。
时至今日,她对张之年的了解,也仅仅只限于,知道他当过民警,患有阿兹海默症,外出时遭遇车祸,因失血过多死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所以,她不懂赵雁的这句话。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的到来,会让张之年高兴。
她和张之年认识的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黄毛丫头。
“赵姨,”谨以约目光诚挚,“您能给我讲讲,张之年的故事吗?”
“张警官啊,是一名非常负责任的警察,邻里街坊都可信任他了,都说只要有他在,心里就安心呢,”赵雁说话的语速很慢,仿佛是在跟过去的时光对话,“我这条命啊,也是他捡回来的。”
到底是往事如潮,到底是情难自抑,说到这儿,谨以约明显地看到,赵雁的肩膀颤了下,两行泪从眼眶涌出。
那泪落得又快又凶,自由落体后,砸上洁白无瑕的骨灰盒。
看到这一幕,赵雁明显乱了阵脚,赶忙揪起衣袖擦去泪痕:“这可怎么好?”
语气自责的,仿佛不是她落了几滴泪,而是她把这个骨灰盒弄碎了一样。
谨以约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赵雁接过后,立刻小心翼翼地把上面的泪痕擦干净,然后抬头,猛地吸了一下鼻子,似乎是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好让眼泪不再次落下来。
谨以约看着,不知该做些什么。
那些安慰的话,那些安抚性的动作,在这个时刻,都显得太无力了。
“姑娘,说来你别笑话,我前夫,”赵璐还是尽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家暴。”
谨以约神情怔住。
此时此刻,好似有无数拳脚,劈开惊雷,砸在了她的五脏六腑。
她通感了。
在这个瞬间,与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闻言,正在开车的向鸿笺眉眼轻抬,通过后视镜捕捉到谨以约脸色的变化,他眉头蹙了下,随即便一把接过了赵雁未说完的话:“赵姨是十年前离的婚,那时候整个社会对家暴这个词还没有形成足够的应对方案与保护机制,她没有人可以求助,亲朋好友劝她不要离,相关部门也从来不受理。最后是张之年接过了这个案子,教她怎么取证,最后以故意伤害罪把她前夫告上了法庭,赵姨这才离婚,带着她的女儿彻彻底底地离开了那个家。”
谨以约推算着,十年前,张之年五十岁。
知命之年。
向鸿笺的讲述到此就结束了。
剩下的,他故意省略。
但赵雁没放过自己:“后来我前夫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帮我的事情,出狱后找人伤了张警官......”说到这儿,她猛地抬起头,为了让眼泪回流至眼眶,“一把刀,直直插入他的大腿。”
谨以约目光一滞。
“刺了好几刀。”
一句话,如同一块白色幕布,挡住了谨以约的双眼。
目之所及处,柏油路没了,奔驰的车没了,远方的景没了,冬日的太阳也没了。
只剩下一块纯粹的白,以及一抹刺眼的红。
那红色从角落势不可挡地往四方涌,决心要将这块白色彻底洇红。
谨以约不敢想象那样的痛。
更不敢想象,那样的痛,要如何重复那么多次。
“后来,这条命虽说是捡回来了,但他的腿脚一直都不利索,也因为这个提早就从岗位上退下来了,”说到这儿,赵雁抱着骨灰盒的双手明显收紧,一条条黯青色的静脉血管,从手臂连到胸腔,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姑娘,你说,他要是没因为我受这个伤,那天看到车子驶来的时候,是不是就能跑得快一点儿?是不是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