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金罗曼史(67)
其实,大家早知道大事不妙。L行的管理层在那栋大厦的31楼,从上面传下来的消息,账面一塌糊涂,尽调小组已经进驻,只等把亏损算出来,便会有“白骑士”接手。
而预想中的“白骑士”人选还远不止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最坏结果不过就是换个老板而已,年底也许会裁员,但也不一定轮到自己头上。毕竟这是选举年,财政部不可能再让一家这么大的投行倒掉,这可是要改变整个华尔街生态的事件。
刚刚过去的那个周末,董事会二十四小时待命,记者也等在门口听收购的消息,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招待会的订餐,连香槟都送到了。但最后得到的回复却是“白骑士”来不了了,一个都没到。美国银行收购了美林,巴克莱是想要的他们的,无奈英国金管局不同意,最早也得等到星期二才能重新投票。但L行已经熬不过周一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结果,就连高层也是直到那个时候才接受了现实,几个小时之内签完所有文件,赶在亚洲开市之前宣布破产清算。
管理层和一些后台部门先得到消息,周日晚上就已经拿了东西走人。前台和中台的员工反倒是最后知后觉的,周一一早去上班,才被通知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交易大厅里的大屏幕还在滚动,门口乱作一团。
“就差这么一天?”丁之童只觉难以置信。
“对啊,”冯晟在电话那边轻轻笑了声,“就差这么一天。”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就像是目睹了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既无言又无能为力。而且还觉得这件事有些不真实,毕竟他们这些淘金青年,当初哪个不把league table投行用的一种排行榜,记录在各个地区投行业务总额的排行。上BB行的名字当成神一样来崇拜?仅仅一年,三家没了,剩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丁之童先开口问。
冯晟深呼吸一次,笑着回答:“等HR的消息吧,今天打电话过去,他们也就一句话,别接受媒体采访,可我听说好几个老师傅出版社的约稿都接好了,就准备靠这个最后挣一笔呢。”
丁之童也跟着笑起来,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被冯晟打断,反过来问她:“你最近怎么样啊?”
丁之童能猜到他的言下之意,他也许已经知道她跟甘扬分手了。
“挺好的……”她回答。
虽然她最近的状态一塌糊涂,上班,加班,出差,每天都在赶近在眼前的deadline,其余什么都顾不上考虑。但她也真心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无暇再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事。
话说到这儿,似乎也该道别了,但冯晟却又开口说:“还有……”
“什么?”丁之童下意识地问,一时间有些瑟缩。有些话,她是真的不想再听了。
所幸,现实跟她猜的截然不同。
“今天是我生日。”冯晟在电话那边对她说。
丁之童怔住,许久才反应过来今天还真是他生日。
“生日快乐呀!”她笑着说。
冯晟也笑起来。丁之童知道,他也领会到了其中的黑色幽默。2008年9月15日,他的生日从此成了一个改写历史的纪念日。
过去的一个月,甘扬几乎每天都在为钱发愁。
白天凑贴息承兑的期限,就连夜里做梦也在查银行账户,数着里面的位数,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又开始算这个月够不够开销,这个礼拜,甚至这一天的现金流过不过得去?
总之满脑子都是钱,以及怎么搞钱。
但借钱都要有一个由头,说拿去还债显然论据不足,扩大生产也是无稽之谈。沿海地区的人均GDP一年一年高涨上去,环保方面的要求越来越严格,大方向都是往高端制造业转型,而运动鞋再怎么折腾也就这样了。
这段时间,龙梅常常带着他去赴那些投资人和银行的酒局。
是他有求于人,而且又总是酒桌上最年轻的那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并且喜欢盯着他灌酒,哪怕只是一个小科员。
刚开始,他还努力坚持一下,陪着多喝几杯。后来,被龙梅看出来他的酒量无限近乎于零,索性劝他不要逞强,说对方其实根本不在乎你喝多喝少,而是你醉的那个程度,他们想看到的是你豁出去自己,不怕在彼此面前出丑,不吝酒后真言,只有这样才算是展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也才能够赢得信任。
这番话让甘扬茅塞顿开,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看不起的地方传统,竟然也有着相当缜密的内在逻辑。
于是,他开始一上桌就说自己酒量稀烂,两杯就醉了,只可惜还是脸皮太嫩,没法表演出丑,呕吐,以及酒后真言。
只有那一天例外。
那天夜里,酒桌上有他的大债主,是个华侨老头,八几年就在此地开制鞋厂,柳总还在他厂里打过工。后来因为给省里的大学捐款,设奖学金,搞实习基地,得了个荣誉博士学位。虽然只是荣誉的,但老头不喜欢被称呼“总”或者“董事长”,独独偏爱“陈博士”这个名号。
陈博士挺清楚他家里的事,拍着他的肩膀玩笑,说:“少年郎,人生海海,怎么这么想不开,要跑来还债呢?”
那一阵,类似的事情多得不胜枚举,破产的有,逃出去也有,临走之前还跟亲戚朋友借一圈钱。但当地经商的人很多,都知道做生意有风险,骂归骂,告归告,倒也不至于觉得当事人十恶不赦。
甘扬也奇怪,他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他其实满可以听柳总的话,丢下这里的事情不管,拿好自己名下的房产和信托,收着房租和孳息,再找一份不太辛苦的工作,每天朝九晚五,余下的时间,做做饭,跑跑步,谈谈恋爱,和丁之童。
最后那个名字被他想起来,心都在跟着颤。
但现在要反悔已经晚了,柳总给他留的房子,没抵押的都已经卖了,有抵押的做了二次,收到的钱投进这个黑窟窿里,连个水花都激不起来,就已经了无踪迹。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把往后的余生都押在了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上。
他沉默地喝了许多酒,却又很神奇没有大醉,直到席散时也只是有些恍惚。
走出饭店,龙梅叫了代驾,把他拖到自己车上,问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他倒在后排座位上哈哈大笑。
“那你笑什么?”龙梅坐在前面副驾位子上问。
“就是想起来一个笑话……”他还在笑,整个人蜷起来躺下。
“说呀。”龙梅催他。
他又笑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我从前叫人家在跟我过日子和挣钱之间做选择,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傻,那可是钱啊!我凭什么跟钱比?”
“自我感觉这么好,不愧是你,”龙梅也跟着笑起来,笑完静了许久才又问,“那个’人家’是女朋友吧?”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甘扬答非所问。
“那你不打电话给人家?”龙梅回头看看他。
“都已经分手了,还打什么电话?”甘扬揉了揉面孔,坐起来靠在座椅靠背上,似乎已经彻底醒了,隔了一会儿才添上一句,“今天的事,你别跟柳总说。”
龙梅点点头,答:“我知道。”
那天,甘扬回到家,一个人呆着想起很多过去的事,甚至包括丁之童跟他说过的梦。
那个梦是她自称为财迷的佐证之一,她说她从小就常常梦到捡钱,都是一块、两块、五块的零票,连十块的都很少见,地上捡一张,沙发缝里捡一张,抽屉里也有,一觉睡到天亮可以捡好多好多,两只手都抓不过来……每次她手头紧,觉得自己好穷,就会做这样的梦。
结果,半夜睡下去,他也做了个捡钱的梦,捡啊捡啊,手里都拿不住了。他站在那里四处望,想找个装钱的家什,却发现前面有个人正弯腰弓背也在那里捡。
丁直筒!他悲喜交加地叫她。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说:你别废话,快点捡,捡完了咱们回家吃饭。
哎!他应一声,赶紧低头继续捡。
她也一样,像两个不知疲倦的深井冰。
结果,才捡了一半,梦醒了,饭还是没吃上。
那个早晨,甘扬在晨光中看着天一点点亮了,忽然又乐观起来,他们之间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等到他捡完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