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番外(90)
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车灯映着铁门。车里人探出手肘与半张脸,往三点钟方向看。
女郎一袭青蓝底白玉花纹点缀的旗袍,手持羊脂玉烟杆。
“过来。”车里的人说。
蒲郁慢慢走过去,俯身耳语,“不是不能给我吗?”
吴祖清揽住她挂耳的一串细珍珠,他笑得浅淡,“这是协会的,不是我的。”
第70章
日向连连失势,帐全算在了76号头上。76号将功补过,大肆斗反日分子,令寻常市民也闻风丧胆。
蒲郁整天不是与情报打交道,就是与任务打交道。孙太太问,怎么最近不见人呀。回说换季时间有些紧张。
停歇的间隙回想,得知二哥真实身份,她居然没有闹腾一番。许是之前确认投日的荒唐戏文着实伤了人,没有什么事能超越当时的震动,也就不会有过强烈的反应了。
转眼入伏,蒲郁知会她的情人,想游泳。
情人旋即在公共租界白利南路安置一处花园洋房,后院的花丛灌木中掘出一个小型泳池。
“马马虎虎。”蒲郁看了如是说。
“哪里不满意,我让人改。”外套搭在躺椅上,吴祖清穿铬黄色棉麻衬衫,很夏威夷。
蒲郁眼风睨过去,“你这叫小布尔乔亚。”(小资阶级)
她会拿这些术语同他开玩笑了。
吴祖清哂笑,“是大资本家。”
“对!”蒲郁手负在背后,上身微倾,“Vampire。”
吴祖清作吸血鬼,吚吚唔唔凑近。蒲郁连连旁边躲。绕着躺椅转了半周,二人忽地笑开了。
也许泳池粼粼的波光映入他们的眸,很明亮。
“二哥,我可以请朋友来吗?”
于是这儿变成了派对房子,衣香鬓影,夜夜笙歌,很多时候蒲郁甚至不在场。
吴祖清听闻,微哂。
她在同他较劲,告诉他这儿不会是你期望中的在外的家。没关系,她顺心就好,只要肯和他说会儿话。
尽管,她说得最多的是“给我”,给所能透露的一切情报。
不针锋相对,换了看似温和而漫长的方式。如某种军事刑法,将人竖埋在沙地里,只露出头颅,底下沉闷阴湿,顶上烈阳曝晒。
不知内情的人们把话传开了,“吴先生哦,出手好大方,百利南路那栋楼记在蒲小姐名下的。”
“我前阵儿才去了,泳装沙龙,那些个小姑娘穿的哦,绕着泳池走来走来。我都不好说伤风败俗的呀。”
“你受邀请啦?哦哟,可了得!”
唐舒华轻摇手中的英国贝母蕾丝扇,抬手点了点额角不存在的汗,不经意展示一颗黄钻订婚戒。
她笑笑,“我老早就听说了张记,这回过来嘛怎么也要看看。”
太太道:“张记很难约的,尤其是女师傅。”
“我晓得,张记的蒲小姐嘛。”唐舒华优雅地呷了口茶,“许是我阿哥托人联络的,我不太清楚。”
“唐小姐之前你说家里……”
唐舒华还未透露,这些人便迫不及待了。她放下茶杯,接着摇扇,“家父在越南做点进口贸易的小生意。”
太太像本就知道似的,“哦,对。看我这记性。”
张记已然成为名流们标榜身价的符号之一,唐舒华仅凭蒲小姐亲手设计、裁剪、造型的一身衣装,入席太太们的下午茶桌。
这几位与孙太太又不一样,是汪伪政府的官太太。她们不大晓得内情,但家里有佣人晓得。唐舒华接触她们是为了把情报带出来。
这是军统的指示,“家庭教师”的计划已然落空,接近日向变得困难重重,只得从76号入手。
与吴祖清的筹谋不约而合,得以利用时间差让组织重建驻上海小组。至于之前傅淮铮帮组织撤离的事,在他们意料之外。
下午茶过后,太太们临时邀请唐舒华吃饭。心下百无聊赖等到交际结束,法租界繁华巷的闷热渐退,化成潮湿南国,唐舒华来到舞厅。
吧台上两个人暗自交换了什么,余下一个人。
唐舒华坐上旁边的高脚凳,向酒保要了一杯柠檬冰水。她自顾自道:“戴婚戒的男人入夜不着家,却来这种地方消遣。”
“彼此彼此。”傅淮铮确是为买情报而来,但也想留下来消遣片刻,为难言的心绪。
“我有点儿不明白,怎么各个都假戏真做?”
阿七的邪恶,傅淮铮在特训班时期便有所察觉,因而很少打交道。他道:“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执着地追寻一个幻影;在不断付出中沉沦;因寂寞而移情。你们这些行为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概括的。”
“但你无法不承认——就是寂寞。”唐舒华笑了下,“你将对前任的愧疚之心,附着在有相似遭遇的人身上,你让自己产生怜惜甚至爱恋错觉。是了,你们还总以为自己的感情多么纯粹,其实啊,都有目的。”
傅淮铮收拢手指,面不改色道:“荒谬。”
唐舒华这才看过去,露出得逞的笑意,“那么,两度亲手把人推出去的感觉是什么?”
“够了。”傅淮铮抿紧唇。
“一旦有软肋,人就变得不堪一击。”唐舒华说罢离座。
可人就是会有软肋,明知时局之艰难,仍会产生复杂的爱恋心情。愈禁忌,愈膨胀,由不得理智。
没过多久,蒲郁以捏造的生辰,在白利南路的私宅举办派对。出席的皆是日伪、汪伪政府利益相关人士。
傅淮铮、吴祖清及万霞也在。
明眼人等着看戏,可对称呼犯了难。到底是按往常称“蒲小姐”,还是称“傅太太”。
孙太太第一个出声,“小郁师傅,岁月当真不在你身上留痕迹。”其他人有了方向,跟着道“小郁师傅”。
众生百态,唐舒华默不作声旁观。
蒲小姐的反应与想象中的有出入,照理来说不该这般坦然才对。就算是做戏给人看,未免也太真了。
“你太小看她了。”唐舒华走到室外,在泳池前躲清净,忽闻身后人声。
几乎没有察觉他的靠近。
唐舒华偏头朝吴祖清看去,“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到,你教唆万霞告诉她。”
“可谈不上教唆。”唐舒华笑,“我不过提醒吴太太,蒲小姐是哪边的人,会做什么事。这是吴太太自己的选择。”
“违背原则的后果,你清楚。”
“吴先生,你以为我会害怕?在你们救我之前,我已经死过一回。”
吴祖清上前一步,唐舒华感到压迫,却不动声色。
“我们没有救你,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吴祖清缓缓道,“这些年你‘同事’并肩,难免生出患难之情,可眼看真的‘同事’一个个死在你面前,那么无能为力。你看不清前路了。”
唐舒华不敢落下风,冷然道:“应该是你才对。”
“你觉得自己心如磐石对吗?把人质留在爆炸里,就不会想起什么?当年,你最牵挂的就是尚且年幼的弟弟妹妹罢。”
唐舒华完美的伪装出现裂痕。
吴祖清又道:“看见人们的苦难,偶然的瞬间,你也会恻隐,你也会怨恨。”
“太可笑了。”
吴祖清微微附身,“我不管你玩什么把戏。但凡再有背叛组织的行为,你就只有死。”
“你威胁不了我。”唐舒华的气息已不太平稳。
“舒华同志,我只是希望你坚定立场。”
“你就不担心我出卖你们?”
“出卖。”吴祖清浅笑,“看来你还分得清立场。”
旋即,唐舒华快步走开。
注意到这方动静,傅淮铮揽着太太至楼梯下转角,道:“你的直觉,也许是对的。”
蒲郁几乎贴着傅淮铮面颊说话:“可我看过档案,除了特训班,没有任何牵扯。”
“这段时间可有别的发现?”
“我顾不上。”
“他提防你?”
“或许……不完全是。”
傅淮铮盯着蒲郁看了会儿,道:“他们要建立新的站点,需要我们的协助。”
淮铮帮助部分地下党转移后,与他们有了若有似无的情报往来。蒲郁为其打掩护,费了不少功夫。
建立新的站点更不易,淮铮欲动用蒲郁在各界的人脉。
二人虽因私事生了龃龉,公事上蒲郁对淮铮还是认同、信任的。蒲郁想告之实情,可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