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故(31)
陈晗属于半职业半闲散人员。品回老板其实算作兼职,他还有家自己的工作室。
工作室日常接一些房屋庭院设计类的活儿,不过只是负责出图,不管修造。因为团队出图质量高,所以来找他们的客人越来越多,市场也就渐渐扩出临市。
上周他们接到一个项目,但客主要求刁钻,陈晗不得不随行前往。出差的日子,闲适疲累都有,情况随机而定。但此刻么……
助理在旁边睡得四仰八叉,陈晗捏捏眉心,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手机里没有多余的消息,他心想家里应该都睡了。
过了犯困的点,人就会变得特别清醒。陈晗打开邮箱,除了工作还有一封,晚上十二点半发来的。
他在心里默念,《红豆》。
如果可以,我想做个街边小铺随性洒脱的老板娘,
密踏取月,售卖青光。
撷一缕炙影,炼融山川湖海寒冷里的冰坊,
掠几寸浮光,告慰旷远无边黑暗中的守望。
如果可以,我想做个青柳河岸妙笔生花的撰画者,
意绘幕河,情织星光。
播两弦轻影,散进孤烟荒漠的寥寥人巷;
洒些许星辰,敛去落寞无依的淡淡愁伤。
海遥沉望,程归疏缓,念君无期。
遂抓一把私愿,
想撕只片幕影,浸透月光,
用它来涓洗你风仆尘满的归路,为你保驾护航,
并提字扣名为相思。
陈晗将短诗放进嘴里咬文嚼字,最后咽进肚里。
碎文容易消化,腹腔被情谊胀满,陈晗舍不得惊扰心上人的美梦,拾起手机便只发了个消息过去:想你。
因为家里的主心骨不在,四个乖宠便相依为命。普洱一改往日常态,再也不嫌初引手艺差,对后面跟屁虫的黏糊劲也不感到厌烦。
但是操持一家生计,初引渐渐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她开始怀念每日赖在陈晗怀里的日子了。
习惯要人命。
初引早上醒过来看见消息,将那两个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
春日犯懒,情字也变成催眠的曲,初引越念越困。可无奈祖宗要吃饭,空店还没人管。初引咬牙翻身坐起,双手胡乱揉头。
初引总能刷新普洱内心对她印象的新纪录。百变女王。
初引一头糟乱的头发,两个浓厚的黑眼圈,还有无数个闹脾气的困倦细胞在叫嚣。
普洱现在不敢惹这位看上去点火就能炸的女主人,虽然她这样子与平时大相径庭。但谁让它现在还得倚仗人家呢,况且那人还是陈晗的心头宝。
“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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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晗住的小区外面有几栋老楼。那些老楼都是由红砖堆砌起来,外面再糊一层水泥,有时候遇见雨天,雨水打在楼外墙壁上,灰墙颜色变深,便更显古旧。
老楼区里有家早点做得不错,尤其是那碗蛋花米酒,蛋花打得漂亮,米酒也香醇可口。这几日陈晗不在,初引准备好三小只的干粮后就会到这里吃早餐。
今天店外等候的人还挺多。
“快点滚进来,又跑出去鬼混。天天跟桥头那群混子待一块,你能学到什么好?我真是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生了你,你那个死爹天天不着家,你也有样学样……我这就是你们爷俩的临时宿舍是吧?”
女人尖锐的声音穿破晨雾,震得早餐店桌上的调料罐互撞轻抖。
初引闻声看向远处二层楼。
旧楼样式特殊,二层楼道一般都是直接通向一楼地面,并延伸至楼面外侧。整个楼道口无遮无挡,人站在外面看过去,楼内景象一览无遗。
男孩瘦瘦高高,右肩上单挎个松瘪的背包站在门口换鞋。门内女人穿着松垮的睡衣,也不管一头乱发,瞪着眼与门外人怒峙。女人伸手掐住男孩的耳朵,耳提面命地训:“老娘说的话,你天天当做耳旁风——”
不等女人说完话,男孩就甩开女人的手,看也不看她就直接跨门进屋,“砰!”。
“妈了巴子,小兔崽子你翅膀硬了是吧,老娘现在是不是管不了你了——”女人骂骂咧咧,随后又是“砰”的一道关门声,瞬间将门内吵嚷锁了个彻底。
早餐里铺依旧热闹,丝毫未被这场闹剧打扰,大家对女人的叫骂声习以为常,该吃饭的吃饭,该闲聊的闲聊,手机里的新闻每天也不重样,娱乐圈里的大爆料远比这样复制粘贴的剧目有意思多。
没过多久,二楼的大门又被重新打开,男孩急匆匆地走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下冲,女人也跟在后面跑出来站在门口,指着男孩背影破口大骂:“妈的兔崽子,你今天要是走了,以后就别想再进这家门!”
男孩像是没听见身后的叫声,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路过楼下早餐铺时,带起一阵风。
“吴一!”
初引看着男孩离开的背影,身上双肩包被塞得鼓囊囊,好像眼熟。
易故店面特殊,老板不在时,也会有一些临时歇脚的人在这里停留。周围的人对这家店的规矩再熟悉不过,所以初引每日来易故的时候,都是人散店空。
不过这几日,易故总有一些新鲜的玩意被留下来。捏瘪的易拉罐、拆封的塑料纸、空白的试卷、还有那个松瘪的双肩包。
那日初引来的时候,发现店里桌椅凌乱,黑包随意地躺在桌脚边,像是有人遗落的。只是初引在店里等了一天也没见人过来取,她走时又将包留在易故,心里估摸物主可能晚上想起来会自己取。
等第二天早上她来的时候,那包是没了,但桌上又多了几张空白试卷。
于是从那天起,易故成了定向旧物回收站,接收的卷子越来越多,丢卷人不管不问。那个双肩包么,时在时不在,次数多了倒也慢慢变成易故常客。
但是物主一直未露面,初引不知何人。看今日这情形,多半就是他了。
初引吃完早饭,要往易故的方向去。
早晚高峰总能让人在一瞬间崩溃。
上班带着上学的,还夹杂着赶早去超市排队的大爷大妈们。公交车站人满为患,初引被钉在中间错不开身。她费劲地掏出手机,有感而发地给皱纹小生回了一句:想你……的车。
公交车车厢内人多,人贴着人挤站。初引上车后,在后面寻着个宽松的地儿站着看窗外的景,身后交谈细语不断,听不太清。
“跟你说,我昨天……那个谁了,被一堆人……”
“谁啊,谁啊,你说谁被……”
“还有有谁,那个……燃呗。”
“她啊——啊——”
俩女孩贴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不料公交车司机突然一脚刹车,车厢内乘客顿时倾斜,女孩话尾音急剧升高,撞上急刹,登时就转了个弯。
“咋回事啊……会不会开车……”
“哎呀,你踩死我了。”
“别挤,别挤。哎……我的手机!”
“……”
霎时间车厢内叫骂不断,坐在位置上的皱眉揉额,站立着的互扶推搡,只有坐在最前面的司机沉稳不动,丝毫未被这张慌张惊扰,双手画圆,错落有致。
公交车又平稳地行驶起来。
初引原本庆幸这位置松泛,不挨人,可现在也被这急刹给打个措手不及。身子惯性大,她猛地撞在旁边男人身上。
初引尴尬,她赶忙站稳,一边道歉一边找扶手。
那个男人单肩斜挎文件包,右手伸过头顶搭在上面的扶栏,铅球似的脑袋就顺势歪枕伸直的胳膊上,随即便将整个身子钉在车厢里纹丝不动。
急刹车没打散男人睡欲,倒是被初引这突然一撞给吓得不轻。
他脑袋在胳膊上来回滚动,整个过程男人都双眼紧闭,随着周围的闲骂声慢慢停下,最后狠吐一口粗气才算作罢。
等听见初引的道歉声,男人的线眼才微微睁开,冷光从缝隙中射出,盯着她静了片刻,“站稳点。”
男人说罢又阖上眼继续昏睡。
初引看着他厚重的黑眼圈,心道也是个夜猫子。
在二氧化碳里泡久了,闻见一丁点新鲜的空气都感觉像重生。初引艰难地将自己从这场早高峰里摘出来,终于挤下车。
她在路上猜想今天可能还会收到“熟人”留下的信物。到店后果然不出她所料,只是今日与以往不同,易故横桌上被涂写乱画的试卷堆满 ,白净的纸像是被淹没在繁密的线团里,层层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