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故(13)
窈一正走着,见前面有一家店铺与众不同。店内搁置炭火,烧得整间铺子红热。
窈一走近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只有门口站着个人。
“你终于来了。”
窈一看着此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回话。他不是她要找的人。
“我在等你。”
那人满身玄黑,只有一头白发格外醒目。店内的炭火烧得他人影微晃,也晃乱了窈一的眼。
窈一看着他递过来的珠簪,眼眶瞬间被燎起水雾,喃声道:“致怀……”
男子沉声纠正,“不,我是堇录。”
堇录是窈一这一次要找的人,但他与前几次不同,他有过去的记忆,记得窈一之前所有的别名。
一一、阿窈、涓窈、小一、窈妹、喃一、一窈。
夜里堇录抱着窈一,换着名儿地叫她,几个词在他嘴里被颠来倒去地念,一遍又一遍。
只是这一次,堇录是来还债的。
“窈一,我们去魂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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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到魂海,她拖着浑身是血的玄汣往深处走。血渍洇散在海里,海水瞬间被染红。
窈一伏在堇录背上,看着他的侧脸,鼻翼高挺、下巴紧致。他没有玄汣那样温柔的线条,但这一刻,窈一觉得他就是玄汣。
“一窈,别再来了,不想你苦。”
窈一亲着堇录的眼角,拭去粘在上面的湿雾,“应你之诺,甘之如饴。”
窈一将玄汣的鱼鳞和晶泡放到堇录手上,物归原主,“那时我以为带你回魂海,便可救你。可我没想到,即便是魂海,也不能让你重新站在我面前。
你自愿吐出晶泡,没人能救得了你……”
没有晶泡的玄氿,没有玄氿的一窈,都随残往一并埋在乱世苦海里,化云散烟。
堇录撑着背上的窈一,颠了下,这重量比第一次背她时还要轻,他回复说:“鱼鳞能护你,晶泡可救你。我愿意的。”
魂海这次的颜色与上次不同,波光清莹,点点泛光。
窈一与堇录泡在海里,拥着彼此。她俯耳贴在堇录的胸膛上,听他滚烫的心跳,也算弥补过去的缺憾,也遂了窈一一桩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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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一没有等到战綦得胜归来。她缠绵在南边的病榻,他跪倒在北边的沙场。
最后,喃一与战綦双隔两端,遥守故逝。
窈一将护甲套在堇录的身上,这一次她不要与他隔首相望,她要与他比肩而行。
“我在北疆折了一只剑兰,记得你喜欢。”堇录从怀中掏出剑兰,递给窈一。
窈一接过,想起自己曾在他临走时说,想要一株北方剑兰。眼前这株剑兰颜色有些暗旧,有不少地方都已枯萎。
窈一小心护在怀中,战綦沉甸甸的情意压在她的心头上。窈一抬眸看着堇录,欣慰道:“有幸看见你凯旋,还是值的。”
堇录胸膛紧贴窈一脊背,低头亲吻她的发顶。
将军得胜而归,这一次,他没有满身箭羽躺在冰冷的塞外,他的怀里是馨香与温热,身上的护甲是坚硬且缠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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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妹,这次不会再撇下你一个人了。”
窈一看着堇录满头银白,他与记忆中的老爷影像重合。
但是堇录的脸上没有爬满褶皱,他宛若新生,白发也变得硬朗起来,她佯装生气,问道:“老爷可还记得,要给窈妹制一袭嫁衣?”
堇录笑了笑,这小女还记得此事。
当日老爷应承要为窈妹制一身嫁衣,愿她觅得良缘,然后亲手送她出门,却不想她只钟情于自己。
四十年的罅隙,他迈不过去,他不愿耽误如花般的妙龄女子。
最后他不抵天命,撒手奔赴黄泉,空留她一人存世,独自消磨。
窈一穿上嫁衣,满室红烛摇曳。她拿起剪刀,各取他们一缕丝发,缚在一起。一黑一白,夫妻结发。
随后她又从衣里掏出另一束结发,递给堇录,“上次是窈妹擅自做主,老爷可不要生气。”
堇录与窈一各执一段黑白发丝,在满室红光中交缠相绕,根根分明。
两次结发,一段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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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找到堇录,窈一每一天都过得悠闲自在。事事顺心,皆随她意。这种日子好像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在一起那样。
这日的天气刚刚好,没有大雨瓢泼,也没有凌雪翻飞。
窈一在房内休憩,堇录就在隔壁书斋撰文。撰录途中,堇录翻出一封休书。
妾不如故,肺嫉心妒。特立此书,别话无言,此生各寻欢喜。
落款是钱寰。
堇录想起过去的钱寰是个商贾,家中府宅遍地,妻妾成群。小一是个卑贱的丫头,偶然一次机会遇见钱寰,转眼就被收于府内做妾。
但府内妻妾众多,钱寰新鲜劲过去哪里会记得府中还有个小一。后来小一得病,家中主母觉得不详,于是便与钱寰商讨将她送出府。
窈一看着面前的休书,有些不知所措,“怎的还留着它。”
堇录看着休书,回想小一被逐之后,暴病于街上。他觉得是钱寰是个薄情鬼,也觉得自己是个负心郎,他为小一鸣不平,转眼就将休书撕个粉碎。
“别……”窈一拦挡未果,那封休书还是散成纸片,零星地飘落在地上。
堇录将窈一揽在怀里,飞舞的纸屑飘在二人周围,往事似尘,往事亦肆沉。
“我不负你,勿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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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一的身上有几处疤痕从未消过。
堇录摸着窈一身上的疤,旧日那场大火又被重新点燃。
费岑生来就有腿疾,与涓窈大婚之日也是坐在木椅上完成。但费岑性情高傲,从不肯以弱示人,即便是每日夜里他旧疾复发,痛不欲生的时候,也从不唤下人过来。
只有涓窈懂得他的苦楚,怜惜不给,挚爱全倾。涓窈每夜为他揉腿,缓解费岑身体上的伤痛。偶尔涓窈也会抚琴舒缓他精神上的隐疾。
时间久了,费岑越来越离不开涓窈。
有一日家中走水,涓窈又恰好不在,只留费岑一个人躺在火海里自生自灭。涓窈回来之后,不顾下人阻拦,决然入海。
费岑不能没有涓窈,因为涓窈才是浇灭费岑绝望火海的那汪清泉。最后涓窈趴在费岑身上,欣慰地说:“岑哥,涓窈陪着你一起。”
“痒……”窈一被摸得受不了,她觉得堇录是故意这样,撩得她身上隐隐生火。
窗外的树影被吹得乱晃。
但这夜无月无星,无雨也无风。
床幔被燎,屋梁也被烧得滚烫,窈一觉得自己又重新躺在那片火海之上,烧得她醉生梦死,焚碎生烟。
最后她化在堇录怀里,残气娇喘。
“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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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岑生来就有腿疾,因果关系皆与一句誓言相关,“阿窈,若有来世,这份痛,我替你担。”
郎中是一名大夫。
其他医者,别名“郎中”。只有他这位大夫,无别名、无余谓,货真价实的姓郎名中。
郎中妙手回春,救过不少老少妇孺,也治过不少疑难杂症。可即便他术精岐黄,最终也没如愿能救回他的夫人。
阿窈患有咳疾,郎中切脉无数次,但总是无法得知这咳疾从何而来。他没法对症下药,只能眼见阿窈咳疾日益严重。
阿窈每次发作,浑身上下各处都会阵痛难忍。起初她还会瞒着郎中,尽量不在他面前发作,免得他担心。
但时间长了,阿窈想瞒也瞒不住,阿窈一犯咳疾,整条帕子都会被浸红。
郎中自愧无能,他不知自己一身医技是为何用?最后他抱着阿窈的冷躯,只能喟叹,并寄希望于来世。
窈一递给堇录一方巾帕,说:“当日未来得及送你,现在补还。”
这是郎中与阿窈初见时,他送给她的帕子。这帕子阿窈一直揣在身上,不敢拿出来示人,唯恐乌血玷污净帕,也怕乌血浸脏了她对郎中的一世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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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一看着手里的珠簪,想起致怀,致怀……
“我是一一,我来做你的新嫁娘,好不好?”
书生从未见过如此直白的女子,红着脸呵斥:“顽女休闹!”
“但是我答应过你,会来找你呀。”一一赤诚满怀,看着书生。她从未见过他,但她知道就是他。
“我何时与你应承。满口胡言!”书生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可他们是命定的金童玉女,一一如愿嫁给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