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启明星[民国](31)
嘉岚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死死扣住的臂弯松开,冷着一张脸,仰目望着他,沉声道:“别这样,梁淞铭,你是个理智的人,不要弄成这样,让我看轻你。”
“……我谢谢你今天过来和我说了这些,让我知道不是我不够好。”嘉岚一字一顿、徐徐道:“但是眼下的局面,我也不想再回去了……梁先生,请吧。”
初晨的风从开了半扇的窗户中吹进来,一同吹进来的还有隔壁留声机中的咿咿呀呀,和楼上弹琴少女笨拙的指法。
梁淞铭松开的手像假期操场上的单杠一样,维持着一个孤落落的姿态,好半天,才垂下来。
他们所在的这间寓所不是朝着正南,光线不是特别好。早上又是阴天,站在阳台上往外望都是灰突突的一片,更遑论是在屋内。
大半的家具隐在阴影里,那阴影拖着长长的影子,像藏在家具中的鬼魂现了形。
七年前亦是这样的早晨,亦是在略显昏暗的银行大楼里,她绽着灿烂的笑颜,雀跃道“我记得你!”
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不需要千万年的岁月。人心移转,只在朝夕。
梁淞铭讷讷了许久,额前那搓碍眼的发轻轻动了动,他抬起眼,道:“好,我这就……走了。你要……保重。”
梁淞铭有他折不弯的自尊与傲骨,嘉岚知道,也知道那样一句“让我轻看你”会让他立刻不再纠缠。
然他真的松了口,她的心中还是霎然一空。
七年啊……
这个陪伴过她几乎整个少女时代的男人。那时候每周一封信,在国外打工时的攒下的一点零用,全花在了给他写信上。
他也是,再忙都会回。
有的时候她都能依稀看到信纸上前一封写给财政部解释银行当下各种困境的笔痕。就知道他又熬了好几个晚上的夜,四处奔走。
以后这些,都不再有了。
梁淞铭终于启步。他腿很长,几步走到门边,却在门边顿了一下:“以后按时吃饭。这一向雨多,出门记得带伞。贴身的口袋里放几块银元,要是忘带了钱包,不至于靠两条腿费力走回来;要是真忘了带,就打电话到银行……”顿了顿,见她仿佛要说话,连忙道:“你放心,你不想见我,我不会来烦你。还有,季公馆最近别去了,这一向那里乱的很……另外……”
嘉岚见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好像想这么一直说下去,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知道了。好了,走吧。”为他打开门,送他出去。
梁淞铭到嘴边的话讷讷吞了下去。然而喉结上下翻了一下,又忍不住顶着她的“不耐烦”添了一句,“和那个顾昭保持点距离,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下一句,便是“再见”。一步跨出门槛。长长的风衣扫在门边上,似一闪而逝的影子。
嘉岚很快将房门合上。将他咚咚的下楼的声音关在门外。
风渐大了,将窗棂子吹得吱呀作响。嘉岚走到门边,将窗户关上。
外面乌云一下子飘过来,遮住窗后的半幅天空,眼看仿佛要下雨。
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顾昭靠在车后座,阖目听裴子义汇报着公司里的事。
忽然想到什么,睁眼插了一句:“昨天让你找几个靠谱的人去守在沈小姐家门口,办好了吗?”
“昨晚就办好了,九哥。”裴子义道:“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弟兄,下手干脆话不多。”
顾昭“哦”了一声,继续微阖双目,靠上身后的软垫。
“对了,有一件事刚才沈小姐在,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裴子义道。
顾昭皱了皱眉头,他说过,一般的事不必避讳沈嘉岚。
正要开口,裴子义似觉察到他突然而来的冷气,连忙道:“昨晚兄弟们守在沈小姐家门口,看到那个行长一直在他家门前徘徊,好像在等沈小姐。”
行长?那就是梁淞铭了。
顾昭轻轻一嗤,似早有所料,难得大度地没有发作,轻飘飘掷了一句:“让他们好好的道个别吧。”
第24章 Chapter 24
顾昭晚上果然准点来接。嘉岚挑了一件浅蓝色的洋装,十分挺括的设计,肩头一溜刺绣,串着一圈密密的小珍珠。
顾昭开着车灯等在弄堂口,冷白的灯光照着她袅袅地从弄堂中走来,微低着头,整个人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莹白莹白的。
及脚踝的裙摆像花盘一样张开,衬地她像骨瓷碟中端出来的一块蛋糕。
顾昭一身长衫倚在车边,看着她那样徐徐地自那光的尽头、与黑暗相叠的地方走来,怔了一怔。
和前几日那干净利落的打扮几乎是两个人。
顾昭喉结微微动了动,待她走到跟前,轻轻笑了笑,一句真真假假的恭维从嘴边行云般流出:“你今天真漂亮。”
嘉岚当然不把这种话当真,但还是笑了一笑,随口回他一句:“顾先生也很潇洒。”
其实这话虽然说的不怎么走心,却不是假话。顾昭换下了白日的西装,此时穿的是一件月白的长衫。他个子很高,身量为长衫修的格外颀长。
原本板板正正、利落到近乎的冷肃的样子一下子有了儒雅之感,而这儒雅之中又仿佛透着一股子旧式的飘逸。
和那日在牢中见到时的也不一样。
那日在牢中见到他时,他穿的是一件棕色的长衫,有些厚重深沉。
此刻这件月白的一着身,好像纤尘不染的一位少年踏着月色而来。
整个人亦似雨后青山,如水洗过一般。
不得不说,顾昭长得是真好。梁淞铭、季言庭俱是十分清俊的人,可比之顾昭,他们的清俊终还是显得潦草了一些。
嘉岚夸完,顾昭笑了笑,“郑重其事”地接了一句:“能入沈小姐的眼就好。”替她拉开车门。
他们虽以名字互称,但时不时还是会拉出“顾先生”和“沈小姐”调笑两句,默契十足。
嘉岚低声坐进车中。顾昭转到另一边,上了车。
“怎么不让我进去等你?”顾昭道:“隔着这么远等人,我还是头一回。怎么,怕邻里说闲话?”
他这不是明知故问?
早上那么一出,她不用想也知道很快就会传开。大概到明日,街坊四邻就会传:“206号的沈小姐晓得伐?伊手段厉害的很哦……听说又换了一任男朋友,前面有一位银行行长经常过来,这一位啊,更不得了,崭新的道奇汽车,阔气的嘞……”
再过两日,说不定还会传她经常出入舞厅,家里各种男人的名片,一个电话就能召得过去。
嘉岚其实并不在意他们怎么说自己,左右也不会当着她面说。但顾昭身份毕竟特殊,两人以后少不了往来,若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传回到他耳中,怕会影响他们关系变质。
然而这也只是个模糊的念头,究竟怎么个变法,她也未深想。
“里头没有灯,黑黢黢的,怕你等的闷。”嘉岚随口找了个理由。
顾昭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精致打扮过的眉眼上,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倒是嘉岚问:“我们去哪儿吃?”又闲话似地笑了笑:“我这才回来,连工作都没有,顾先生,你可要手下留情……”
顾昭往后一仰,笑道:“那可不成,救命之恩,我就混一顿饭,你还担心荷包……我这条命,几个铜板都不值了?”
又道:“吃穷了沈小姐,沈小姐没了金山银山做靠,才肯更卖力地为我做事,是不是?”
嘉岚微微一笑:“顾先生算的可真精!”
“彼此彼此。”
嘉岚住在辣斐德路上,上了车之后,左右一望,便知他这是往东开。
顾昭见他往路边张望,问:“猜猜我们往哪里走?”
嘉岚道:“这可难不倒我……上霞飞路了吧,我猜是去老城乡。那边的老馆子多。”顿一顿,笑笑道:“这我可得谢你手下留情。我还以为要去礼查饭店,这不,家底都带出来了。”
顾昭笑笑不语。
及至嘉岚见到那菜单,才知道话说的早了,倒吸一口冷气。
顾昭观见她神色,笑道:“这酒楼是宫里御厨掌勺,才开不久,要提前好几天预定,还请了戏班子来热场子。”
“饭店开在这种地方,还敢这么收费,也不怕没人来……”嘉岚咂舌,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城乡鱼龙混杂,贩夫走卒居多,真能一掷千金吃顿饭的,料来不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