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启明星[民国](30)
“嘉岚……”梁淞铭语气虚弱,想说什么,又仿佛因为没有立场不知从何说起。
嘉岚看出他的欲言又止,轻轻一哂:“什么话都不必说了,那天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我祝你和许小姐白头偕老,祝你早日高升……走吧,这邻里嘴碎的很,在这待久了,被人闲话嚼到许小姐那儿,不好。”边说边又推了他一把。
“嘉岚……”梁淞铭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腔怨气,将她的手拂落。身子立直,任她怎么推也不动。
嘉岚不是水、是油做的脾气,他这一拂,她脾气也上来了:“梁淞铭,你到底要说什么!你婚都求了,跑我这来演什么苦肉计!”
梁淞铭那一腔怨气其实是对着自己,他脾气温和,从来不会对她发火,这样的一拂,已算是比较重的行为了。
一拂之后反应过来,更加恼恨自己,语气却变得更加软和,甚至带了一丝无助。良久,舔了舔皲裂的唇,方哑着嗓子道:“你回国前几个月,我母亲病重,我那一向在北京,都不知道这事,一直是端仪在照顾她……”
“你跟我说这个干嘛,告诉我你未婚妻有多贤惠,多宜室宜家,我远远也比不上?”嘉岚一腔怒火堵在胸口,语气不觉变得尖刻。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淞铭声音更加无奈,然而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后来她陪我母亲来北京找我,在火车上遇上了土匪,她为我母亲挡了一刀,额上留了一刀疤,破了相……”
“我母亲要我对她负责,让我娶她……我本来怎么都不同意,可最近医生告诉我,我母亲她……活不过半年了……”
第23章 Chapter 23
嘉岚愕然转身。面上露出一丝显见的恍然,隐约仿佛还松了一口气。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就知道梁淞铭是有理由、有苦衷的,不会是简简单单地移情别恋。梁淞铭的性格她实在太了解,重情,重情到近乎有些优柔寡断。
且十分孝顺,很在意他母亲,在意到在他母亲跟前几乎有些唯唯诺诺。
梁母是个没念过什么书但性子极为坚硬强悍的老太太,梁父去的早,去时梁淞铭还是稚童。乡里欺负孤儿寡母,老太太心气高,一气之下,拖着儿子女儿到上海来讨生活。
当时为了能让梁淞铭读书,一个人日夜不停地做活,紧巴巴供出了这么个大学生。
梁淞铭去国外那几年,可能是因为好容易养大的儿子忽然离了身边,积蓄了许多年的身体状况一下子爆发,又因为思念,愈演愈重,原本强悍精干的妇人转眼变成了情绪不稳定、敏感多疑的老太太。
梁淞铭回来后,见母亲这个样子,十分愧疚。遂原本的十二分孝心恨不得变成二十四分,老太太说什么听什么,无论对错,绝不置喙一句。
老太太终日在这种乖顺和奉承之中,起初的一点刚愎被无限放大,渐渐自己也觉得自己万事皆有理,更是万事都为了梁淞铭好,说一不二。
如今更在婚姻之事上为他拿起了主意。
梁淞铭曾带嘉岚回去见过老太太,一开始听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长的又盘亮条顺,十分喜欢,拉着说长说短,恨不得马上把这婚事定下来。后来听说她叛出家门,借住在梁淞铭寓所,却又不急着和梁淞铭结婚,反说要出国留学。心中渐生不满。
不满着不满着便生出许多龃龉来。
一个女孩子家未婚便住在男子家中,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在家不尊父兄,日后成了婚能尊重自己丈夫吗?还出国读书,一个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而嘉岚在国外几年,梁淞铭一心等她,一直不肯结婚,更让老太太对她添了怨恨。几次三番挑拨离间,暗地里托人给梁淞铭做媒,梁淞铭事事皆肯顺着老人家,唯独在这件事上虽不吭一声,却也执拗着死活不肯低头。
好容易盼着嘉岚毕业回来了。老太太虽说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看儿子年岁渐长,也终不愿意他就这么打一辈子光棍,便勉勉强强答应让儿子将她带回家吃饭。
吃饭的那天嘉岚特意挑了件老式的旗袍,整个人一副乖乖顺顺的模样,老太太说话尽量柔声细语,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家高兴。
老人家总算稍微和缓一点。
梁淞铭还有个比嘉岚还小两岁的妹妹,从小就听哥哥说起这位未来嫂嫂的事迹,包括当年如何一掷千金、支持他们银行的事,一直很佩服她。吃完饭闲话,拉着她问东问西国外的事,还说起日后的打算,说不想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学秘书学打字,想像嫂嫂这样学真正经世治国的东西。
嘉岚鼓励了两句,老太太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当天无异是拿一张铁板一样的冷脸将她无声地怼出了门。
那时心中便隐隐觉得埋下了祸端。
此刻听梁淞铭这么一说,心中霍然明亮——许小姐出身名门,长着一张温婉的脸,说话细声细气的,连刀子都肯为老太太挡,自然是比她更合适的儿媳妇人选。
明亮之后一颗心反而沉了下去——七年光阴,在她不长的人生中已经占了三分之一。而这在别人眼里显然什么都算不上。
敌不过岁月长河中的一点涟漪。
嘉岚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的许端仪,回想了下她那张精致的脸,未想起什么疤痕,料来就算有,也不在显眼的位置。
所谓的破相,自然是老太太逼娶的托辞。
若是她也为老太太挡下了刀子,也破了相呢?凭她现在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依靠的状态,只怕老太太会自己背上这份恩情,不会逼着儿子以身相许。
脑中徐徐流淌过诸般念头,嘉岚只觉有些脱力。抬头看梁淞铭那张憔悴的脸,只觉仿佛隔了半世的沧桑。
梁淞铭爱她吗?她相信是爱的。
可是爱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身上背着很多重担踽踽独行,现下,她成了被他抛下的重担之一。
他现下已经做了选择。
嘉岚深吸一口气,闭了闭,转过身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她口气很轻,原来做告别时,是不需要歇斯底里、也没有力气歇斯底里的。
梁淞铭怔怔看着她,好半天,迟滞的思绪都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们在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其实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片刻的愣怔之后,他霍然反应过来——他们在道别。少年的爱恋、迄今为止唯一的爱恋、或者有可能是今生唯一的爱恋,在同他道别。
他忽然觉得慌张。这么些年来头一回觉得慌张。
他年少聪慧,青年得志,有赏识他的老板、有可引为知己的好友、有不错的工作、有一片光明的未来。因而他纵然出身寒微,这些年也一直笃定从容、自信潇洒,从未像现在这样……慌张过。
他在失去她。
嘉岚说完,就要走向门边,开门请他出去。
他忽然几步踉跄,一把追过来,抓住她小臂,欲将她拥入怀中:“嘉岚,我后悔了。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办法……”他沙哑的声音像砂纸一般,不知是擦在她耳廓上,还是擦在他自己的喉咙,刮下一层皮,血肉模糊。
后悔了?可是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俱是覆水难收。
许端仪怎么办?他母亲怎么办?
嘉岚知道他此刻一时激动,说出了这样的话。这话不是假的,情绪亦不是假的。
但他是个心软又重情重义的人,对他母亲,他做不到忤逆;而对许端仪,已然给出的承诺,他又收不回来。
七年感情当然不是虚幻,分别在即,无异于连皮带骨从他身上割下一块血肉。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寸一寸、一下一下、一点一点的钻心剜骨的痛。
可痛过后呢?人总要活下去。该面对的责任要面对,该作出的承诺要践行。
若是此刻她心软了、答应了,愿意与他放弃芥蒂,重新开始,就是将他推入了一方四面桎梏的牢笼。进是他自己不安的良心,退是他母亲的期冀、许端仪的感情、信任。
他们的感情如何能好。
这样的话,也就只能是孩子气的说一说。
嘉岚闭了闭眼,用劲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双臂箍地很紧,几乎将他箍的生疼。他素来温柔,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