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番外(3)
然而此时他兀地抬起脸来,面容憔悴双眼猩红的模样实在不算好看,竟将她骇得不自主想要后退,倒是胳膊仍不忘举着,反把自己淋了个半湿。
薛宁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开口嗓子嘶哑得厉害,很是难听,“小丫头,你也怕我了?”
梁景被他顶着方逾明的身份诓了一年多,不曾察觉出半分不妥,她年纪小纯稚不通世故是一层缘由,而薛宁城府深沉心思阴险更是怎么也推脱不开的事实。
有谁能够在亲手将自己的胞兄推下山崖以后,还能笑着冒充兄长安心生活,全然不顾哥哥的死活呢?
方家众人皆说他是讨命的恶鬼,她虽心底存了些许犹疑,如今再见时,到底还是比之从前添了许多畏惧惊怕。
可她见着趴伏在地上的人实在狼狈不堪的样子,先前不免藏起的恐惧厌恶便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薛宁现下几乎可称得上遍体鳞伤,面上死气沉沉,头发衣衫湿得能拧出半桶水,血水还未被大雨冲散,晕在泛白外翻的皮肉上,样子实在狼狈不堪。即使到这样的地步,仍仰着脸用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里头甚至藏了狡黠的戏谑。
梁景被他盯得发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才蹙着眉尖道:“下雨了,柳姨让我来同你说,不必再继续跪着了。”
而薛宁听了却并不动作,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他稍稍偏头似乎很是认真地想了半晌,嘴角缓缓勾起个分外柔软的弧度,了然道:“原来蓁蓁不是怕我,而是心疼我了。”他说这些话时,断断续续的咳嗽,很是费力,跟口漏风的破锣一样,眼里的捉弄调笑却更甚。
怎么会有人在受罚后还能说出这般讨厌的话来,梁景耳根腾的红起来,几乎想要将伞一扔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薛宁看她气得脸颊鼓鼓又发不出脾气的模样,笑得愈发开心。直到小丫头终于忍不住快要发作,他才闹够了似的慢吞吞起身,方支起半点儿腿还没站起来又脱力地跌跪下去,抿得死死的唇瓣溢出声微弱的痛哼。
梁景惊愕地看他膝盖直直落在地上磕出砰的闷响,人也粗喘着闭紧双目浑身发抖,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着急地半弯下身子,连伞都打不稳了,下意识一个劲儿往他那边倾生怕再淋着他。
她心中急切,却怎么也不敢伸手动他。
正焦急间,疼得快昏过去的人已死命按着额角摇了摇头费力睁开双眼。薛宁意识散得有些厉害,这会儿能维持清明已是很不易,模糊中见她呆愣惊惶失措的神情,不免有些无奈,于是又叹了口气笑起来,他咽下喉中腥甜,闷咳两声朝她伸出手哑声道:“蓁蓁,扶我一下,我没力气了,实在站不起来。”
第2章 二
薛宁由着梁景给他半扶到卧房门口,却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送进去。他浑身淋得湿透,连伤口都给冻麻了,离得近了甚至能瞧出他身上一阵阵打的战栗。
倘若在往日,他必定要欺负小丫头心软,故意作出没有力气的模样倚着她不肯起来。然而现下他一身雨水,整个人凉得像根在雪地里头冻坏的硬萝卜直往外冒寒气,真正站着都费劲,反倒撑着不愿离梁景太近,生怕过了病气给她。几回踉跄着就要栽倒,还执拗的推开她硬是自己摇摇晃晃稳住身形。
梁景甚少见他这般别扭。
先前他扮作方逾明时,可并不会作此类矜持形容。因逾明生来身子骨不如常人康健,心肺也要更弱些,即使一年到头汤药不断,心口依旧时常泛疼,他一疼梁景便比他更疼,往往逾明还未说话,梁景已着急地红着眼眶拽着他袖子喊哥哥。后来让方宁拿捏住这处,没少从她这里讨便宜。有时装作头昏有时又说自己心口绞着疼了,更是非要她一勺勺悉心将药喂到嘴里,直把她闹得脸都烧烫起来才肯罢休。
故而当这个翻天搅地总恨不得把方府捅个窟窿的祖宗真正消停下来时,梁景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乘着这会儿雨小,你快些回去,”薛宁喘息着侧身避开她要来搀他的动作,待看到她微湿的小半边儿身子,又缓了一会儿强打起精神道:“记得将衣衫换下来,擦干净头发,不然要生病……”
他嗓子哑得不成样,佝偻着身形一手掩住嘴,一手撑在紧闭的房门,话音未落,自己先忍不住重重咳嗽起来。冻得发青的指骨已被雨水冲干净血迹,随着他的咳嗽渐渐收紧,几乎要抠尽木头里。
薛宁住的偏院并不大,饶是在晴日里也显得有些灰扑扑不甚起眼,比之于梁景与方逾明的住处,甚至修得过于小气。他十四岁才被接回方府,院子也是临时辟出来的。
一年前他瞒过方家众人顶替方逾明活下来,谎称自己葬身崖底,丧事办得草草。他的身份本就是府里提不得的禁事,若死了倒还干净,从前住的院子自然荒下来无人打理。如今再回来住,因不曾给他分过仆从,里头积了许多杂物还未来得及打扫,很是脏乱不堪。
薛宁自小在市井讨生活,给性子养出几分混不吝的无赖泼皮。虽近年来收敛许多,更因要扮成逾明的模样刻意将那些讨人嫌的乖张油滑都藏得十分严实,可大抵幼时冷眼嘲笑受得多了,习惯养成后并不好改,脸皮依旧比旁人厚上几层。
由此可见,他从不是个要面子的人,往往为了拿到想要的物什撒娇装痴卖可怜,耍尽心机使尽手段。此时却破天荒地,拦住梁景不愿让她进去瞧见里头的可怜样,属实是桩罕见的稀奇事。
他咳得一发不可收拾,怎么也不愿让她再碰,自个儿撑在门板跟杆破竹竿似的支楞着发抖,待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抬眼便是小丫头略有些惊愕的神情。他轻轻皱起眉头,顺着她的目光用手指在唇边一抹,指尖赫然是艳得让人发慌的红色。
方宁愣了愣,转瞬间眉目已舒展开,胡乱将血迹蹭在衣服上,瞎话张口就来:“不妨事,不过是方才把舌头咬破了。”
好端端的咬自己做什么?梁景怀疑地看着他,不肯相信。
薛宁压下胸口翻涌的腥气,眼前已然昏花一片,偷摸着狠狠掐了掐手心才寻得片刻清明,声音也更足了些,“老头子打人手下不留情,不吐口血怎么唬得住他?”
他从前确实常装病来博取同情,这也是惯用的技俩。梁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色虽灰败,上面却果然有得逞的快意,不禁皱着鼻子摇头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
她年纪小,面庞更看着稚嫩,作出这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老成模样很是有趣。薛宁乘她没反应过来,已又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而后飞快抬起捏住她的面颊,笑起来,“我竟不知,蓁蓁这么关心我啊……”她皮肤生得嫩,让方宁没多大力气就掐出红痕来,可怜兮兮地印在颊上,又委屈又可爱。
“薛宁!”梁景拍掉他的手,小声抱怨。
她年纪比薛宁小许多,却从来不曾叫声兄长,像是吃准了他不会在意。可对着与薛宁同胞双生的方逾明,她又哥哥长哥哥短叫个不停,恭敬里带着撒娇的粘腻,还有小姑娘家藏不住的小心思。
薛宁被她拍掉的手并未收回去,转而落向她领前松散的披风带子。梁景愣怔怔眨了眨眼,待那青白消瘦的手指替她将带子拢好很是娴熟地打了个结后,才后知后觉地后退几步。
薛宁见状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将颤抖得厉害的手落下悄悄藏在袖子里,整个人倚在门板上呛咳着打趣道:“小丫头想的忒多,我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这话说的,倒不是吃人家便宜的时候了。
梁景被他这无赖行径恼得耳根发烫,只是气冲冲抬头对上他充血的眼睛和惨白的面容后,好半天积攒出来的火气倏地被浇灭,没出息地连烟也不剩。她支吾了半天说不出句狠话,羞得抬脚就走,没走两步又兀地转回来,扭着头嘱咐他记得上药,余光一个劲儿往廊下瞥,待瞥见他失笑的点了头,才气不过般瞪了他一眼转身匆匆离去。
薛宁见她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作出的从容再挂不住,偏头呕出一大口血来。他已忍了许久,这会儿终于吐出来,浑身上下竟轻松许多,轻飘飘如踩在云端。他垂下眼睛瞧了眼地上的一滩血迹,便很是厌恶地别开目光不愿再看,仿佛恶心极了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