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他这样举旗叛变,契爷手下的人都不会放过他。
范立一倒,最大受益人自然是施友谦。为了兑现对女儿的承诺,甄安其才不得不跟施友谦联手——施友谦提前打点南美的事,甄安其则从范立身边的司机大黄身上下手。只要大黄说服了范立自立门户,再对外放出风声,文滨就不得不清理门户。
店主端上来一碗鱼蛋粉。甄安其取一双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声说:“我是不愿意阿希跟施友谦走得太近。我信不过他,他也不相信我……”半晌,她又冷声笑了笑,“但我又有什么看人的眼光呢?我嫁了这样一个丈夫,又爱上这样一个人……”
听她提到师父跟契爷,周礼低头看自己一双手。这双手,曾为契爷握过刀,也帮师傅执起笔。
甄安其说:“我后来才发现文滨跟高伦的事。文滨有意识引他堕入深渊,但高伦最后跌得比文滨想象中更深。我对他失望,想带走女儿离开他,但他却用阿希来威胁我。”
在医疗中心那次会面,师母已经把师傅的面具,一张张撕开给周礼看。
当年阿希年幼,需要做心脏移植手术,整个新濠缺乏匹配资源。文滨找到了他,救了阿希的命,但也从此跟高伦形成了合作伙伴关系。文滨为他关系网中的重要客户提供黑市器官,高伦则提供相应的医疗资源。
在师母面前首先撕开师傅面具的,是契爷。他出现在她面前:你看,你嫁的那个男人,表面上为人师表,高风亮节,背地里不过利欲熏心的小人。在医院董事会推举院长的竞争中,败给了姓黄的男人,灵魂逐渐扭曲,转身站在契爷身后。他发现,原来在地下世界能够拥抱更多资本,他想象靠这些资本势力,说服董事会,让自己代替黄瑞风。
师母不相信,掉头就走。
但存了一颗怀疑的心,再打量师傅。啊,处处是破绽。她终于失望地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个正人君子,那个以众生福祉为目标的医学斗士。
她冷静地收拾行李,准备带阿希离开。
师傅突然出现在房门前。“你要带阿希去哪里?”
师母沉着地说:“离开一段时间,散散心。我不想跟一个把灵魂交给恶魔的人相处。”
师傅静了静,突然笑了笑,笑容有点狰狞:“你想让阿希知道,她的爹地是怎样一个人?”
听到这里,周礼打断她的话:“阿希她知不知道?”
“她当然不知道这一切。在她心目中,她的爹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最神圣的人,为了人类的医疗事业牺牲了青春和家庭。她一直以自己爹地为荣。要是她知道,自己爹地是这样一个人,要是她知道,高伦被文滨利用,跟恶魔交换灵魂的起源,是因为自己,她一定受不了。”
这句话像无形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周礼的心脏。他有片刻说不出话来。甄安其看了他一会,提醒说:“细蓉凉了。”
见周礼无声,甄安其又说:“你同时周旋在你契爷跟师傅身边,难道就没怀疑过这些事?”
不是没怀疑,是不敢相信。
甄安其又说:“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将脸转过去,看着长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如果是好人,就不会独自一个人跑掉。我如果是好人,就不会最后还是留在文滨身边了。说到底,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
“师傅死后,你为什么没有从福利院接阿希出来?”
“因为高伦手上那张客户名单。由于文滨一直没找到那张名单,也就是说,那些名单上的人,随时有在公众面前曝光的危险。这些人不会放过高伦的女儿。我求文滨,于是文滨用了两年时间,一点一点摆平这件事。在这期间,我无法接回阿希,因为不能让那些人知道,文滨在帮阿希。这样对阿希,对文滨,都有害无利。”
一切就像希腊戏剧家笔下的情节——主角一心要复仇,最后发现复仇对象既是魔鬼,亦是天使。而她所敬爱的父亲,一直在跟魔鬼交易,起源又是为了她。
如果复仇的子弹有眼睛,懂因果,也许会追着高希言打转。
一只小狗跑过来,绕在他俩脚边打转,甄安其扔了一粒鱼蛋给它。小狗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啃咬着鱼蛋。
甄安其又说:“我离开高伦后,尝试独自生活,打算以后再接阿希到身边。文滨很快又找上了我。”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很久。
周礼猜想,那一定是一些跟男女私情有关的东西。这种感情能够让一个女人,最终克服了母性,化身成儒家社会中最被人不齿的角色。
那不是他能懂的东西。
甄安其说:“我后来得知福利院里的龌龊,想替她换去官方福利院。但文滨阻止了。他说得对,他对官方机构鞭长莫及,但这家福利院,在他给了足够的钱后,再没虐待过阿希。我本打算等她过了十八岁后,找个时机出现在她面前,慢慢告诉她一切。没想到她自己跑去挖掘高伦的事。我想,这样也好,让她一步步接近真相,跟一下子撕开面具相比,该没那么痛。”
周礼默然不语。临死前,高伦低声说了一句“别让阿希知道,她爹地是什么样的人”。为了这句话,他隐忍至今。
甄安其低下头,好一会,忽然问:“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这个问题,契爷也曾经问过周礼。
周礼说:“世上没有善恶,产生善恶的是人心。”《哈姆雷特》莎士比亚(There is nothing either good or bad,but thinking makes it so.)
甄安其微笑:“那是莎士比亚的答案。那你呢?”
周礼避而不谈,只说:“无论师傅是好是坏,但他终究就像我的父亲,而我杀了他。弑父之人,是大恶之人。”
在泗官长街的大排档上,隔着一碗凉掉的细蓉跟一碗凉掉的鱼蛋粉,甄安其告诉周礼:“我知道高伦怎么死的。你瞒得过文滨,瞒不过我。他死于自杀。”
第58章 【58】巨变
在泗官长街的大排档上,隔着一碗凉掉的细蓉跟一碗凉掉的鱼蛋粉,甄安其告诉周礼:“我知道高伦怎么死的。你瞒得过文滨,瞒不过我。他死于自杀。”
周礼就像香烟燃尽的烟灰一样,安静,无声,但无比灼热。
见他不语,甄安其说:“他是基督教徒,不能自杀。是的,很讽刺吧,冷漠地取出别人内脏的黑市医生,是虔诚的信徒。而你在阿希生日的晚上,接到他电话后,赶去他家。最终误为他注射丙泊酚,协助他自杀。”她一字一顿说完这些话,抬起乌黑的眼眸瞧着周礼,“我,有没有猜错?”
周礼那张过分英俊的脸,始终毫无波澜。他说:“师母怎样猜到?”
“因为在他死前一周,有人寄给他一个快递。里面是他多年来的罪证。”
周礼觉得背脊一凉:“是师母你?”
“是我。”甄安其说,“我一直关注阿希,我知道阿希喜欢你,也许你也喜欢她。跟徒弟比起来,女婿是更强有力的纽带,高伦不可能放过你,他一定会利用你们的感情,最后让你替他做事。而阿希十六岁生日快到了,她马上就要到法定结婚年龄。只要父亲同意,她就可以结婚。”
周礼想起来,高伦曾经问过他是否喜欢高希言。
但他当时断然否认。
师母所说的那些,他也有想过,但他只是不愿相信,师傅竟然有心利用女儿。
甄安其又说:“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让文滨跟高伦不再做这种事。”
周礼点头:“是,这些年来,契爷在主动放手自己的涉黑产业,正在转为合法经营。”原来背后是因为师母。
“文滨同意了,但高伦不肯。所以我才把罪证寄给他,并且告诉他,如果他继续干下去,所有证据都会在高希言生日的第二天早晨,出现在网站上。”
“所以师傅跟契爷提出,他要退出?”
甄安其说:“没有那么简单。高伦不甘心放弃自己的利益,而他手上还捏着那份客户资料,所以他利用名单来威胁文滨。这也就是文滨在众人跟前告诉你,让你杀掉他的原因——这是他对外放话的造势方式。因为他知道,你永远不会杀掉你师傅。”说着,她抬起眼皮,“我也知道,只要有我在一天,文滨是不会动高家的人的。高伦,阿希,他都不会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