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阿希(54)

“现在说起来有点奇怪,但后来我跟他一起踏上了逃亡的路。我们走了两天,也能找到一些食物。但到了第三天,当时大街上戒严,哪里都找不到食物,也没有地方容身。我饿得几乎晕倒。这时候,我们跌跌撞撞地来到一个食品库前,门外有人把守。文滨上前跟对方讨食物,那人坏笑着说,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周礼已经能够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甄安其撩了撩头发,低声说,“事情跟我设想的不一样。那个人,对女人不感兴趣。”周礼明白了。年幼时,被那几个嫖客压在身上的记忆,瞬间裹挟住他。他的手下意识地捏成拳头,耳边虚掉甄安其的话,好一会,才回复心神,甄安其的声音又再次传来,“……就这样,我在外面,抱着膝盖,在冷雨中等了一个小时。一小时后,门开了,文滨拿着两包饼干跟两瓶水,走了出来。”

后面的细节,甄安其全都记得清楚。

她记得自己站在冷雨里,眼泪流得一脸都是。文滨站在她跟前,看到她红红的眼眶。他抬起手,抹了抹她的脸,“不要哭。生死以外,别无大事。”

他们继续一路逃亡。

她记得自己告诉文滨,医院可以做皮肤修复。她说,在科技发达的地区,很多问题都可以获得解决。她跟他讲自己读大学的事。大学,对他而言,是个遥远的事物。但她对他说,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写到,“原始的生物实体从一开始旧不想改变。如果条件始终不变,它就总是只重复同样的生命历程。”

他很沉默,偶尔会问她,在路上翻看的是什么笔记。她拿给他看,是自己写的日记。她说,回去以后,拿到媒体上发表,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说这话时,他们刚好挤到大卡车上,正一颠一颠地往边境驶去。车上众人议论纷纷,说由于大量难民涌入,东帝汶与西帝汶(属印尼)边境爆发瘟疫。边境即将关闭,车上众人都在庆幸,说幸好自己赶上这趟车。否则就来不及了。

文滨正坐在车尾,沉默地看着手上甄安其的日记。他不太懂上面的方块字,但是他现在觉得,文字和知识,是一样美好的事物。他要知识,也要金钱。他要一切。

他用手抚摸日记本上,甄安其手写下的 Miracle 单词。那个 m 字,她写得潦草而飞扬,是少年人的自信。

甄安其坐在他身旁,正眺望远处被雨水覆盖掉的茫茫苍色。

他又翻开一页,这时感觉手非常地痒,视力有点模糊。他卷起衣袖,用力抓了抓手臂。

这时,身旁有人惊声喊起来。

甄安其听不懂他们在喊什么,回过头,只见到大伙儿神色惊恐,身体不住往里瑟缩,用手指着文滨。

她低头一看,见到文滨手臂上出现了红色斑点。

她明白过来了。

这时,她分辨出来里面的葡萄牙语,和一些日常印尼话。人们在高声喊,车子很快停了下来。她听到他们说,“把他扔下去!把他扔下去!”

甄安其浑身颤了颤。身旁,一个华人女生好心对她说,“你别坐在他身旁,过来,靠我这边。”

她觉得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在原处,看着车上的男人开始戴上手套,一人抓住文滨的一只手脚,将他往下扔。

好心人将甄安其往后拉,不住说,“你离他远点!离他远点!”

文滨被扔到泥泞地上,手上还捏着那本日记。雨水一刻不停地下,瞬间将人跟笔记本都覆盖掉,变成了一坨泥土,湿漉漉的,被遗弃在通往印尼的路上。

车上,人们发出庆幸的声音,“还好发现得早。”“还有半小时,就能赶到边境了。”“运气真是好啊。”

甄安其坐在车上,身子随着车辆的晃动而震颤。在她的视线里,是天地间苍苍茫茫的雨水,以及渐渐缩小成一个黑点的文滨。

然后,她听到自己大声喊:“停车——”

后来那些年里,甄安其有想过,她跟文滨的羁绊,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她跳下车,一脚深一脚浅,踏着泥泞,奔回文滨身边开始。

文滨没有染上瘟疫。两人休息了一段时间,他们终于抵达印尼西帝汶边境。那里有大量国外媒体,甄安其找到一家中国媒体,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后来终于联系上了中国大使馆跟葡萄牙大使馆。

“后来我就回到新濠了。从此再也没踏上过东帝汶的土地。”甄安其说完这话,缓缓叹了口气,像在为过去下一个注脚。

再后面的事情,师母不说,周礼也能猜到一些。她回到新濠,恢复了平静的人生,去韩国进修,又回到新濠工作,跟高伦结婚。

再后来,周礼认识了契爷,也来到了新濠。他被作为一只棋子,放到了甄安其身边。

甄安其看周礼神色,知道他在回顾自己的过去。她低头,想了想,想说她在日本跟韩国时,已经见过文滨。但又想了想,觉得告诉周礼又有什么意义呢。于是低头,沉默。

再见文滨时,她在首尔大学进修。那天一早到实验室,发现桌上有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有张字条,上面印着汉字,写道——

你还是那样,不适合自己的事情,硬是要做。不该去东帝汶,你去了。不该救的人,你救了。不该来韩国,你来了。不该嫁的男人,你要嫁。

甄安其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但她非常疑惑:自己来首尔一年,没有人知道她去过东帝汶,没有人知道她在新濠有个叫高伦的未婚夫。实验室里除了她,没有中国籍的人,谁会用汉字跟她恶作剧?

走出实验室时,已经是傍晚。她远远看见大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似乎一直在看着自己。她抬眼看,但那人又消失了。她疑心自己太疲累,导致幻觉。

但第二天,实验室桌上又出现了信封。她问其他人,这两天有谁来过,大家都说没有其他人。

她拆开信封,见到里面又是一张汉字纸条,写着“你在黄禹锡实验室,但碍于外国人的身份,根本没法接触到核心业务。我可以以外国私人基金去资助他,然后推荐你。”

她不动声色,将纸条撕碎,扔到垃圾桶里。这天晚上,她最后一个离开实验室,站在门外,抱着手臂,看着大树下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在地上拉出一道很长的影子。头发半长,掩住半边脸。这让她想到了某个人。

她走过去,凑近了看他的脸。她说:“好久不见,文滨。”

那时候的他,已经跟昔日那个穷小子浑不相同。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另一边脸已经修复,脸上虽留有难以觉察的痕印,却像男人的野蛮图腾般,使他变得更具吸引力。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跟过去相比,现在他富有,果敢,眼神中有股狠劲。

也许因为这点不一样,甄安其觉得,两人之间好像有点什么不一样了。她问他,纸条是不是他写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说了一些话,具体内容她忘记了,但最后她有点怒气冲冲,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他露出了微笑,伸出手臂拦住要走开的她,在她脸颊上郑重地吻了一下。

这像是某种仪式。她跟他之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的关系。

但是她清楚,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她清楚地向他表达了这一点。

后来,她到京都大学进修,一个中国人,依旧难以接触技术核心。高伦当时已经在新濠大学任教职,叫她回去。她收拾包袱回家,两人不久后结婚,接着生下高希言。她在新濠再生医疗研究所工作,偶尔见到一些同事前往内地发展,说是现在国内这方面的研究势头很猛。

她心里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但最后还是放不下丈夫跟女儿。

这些往事,像浪花一样,在她心头翻了又翻。几乎要卷起到嘴边,像金鱼吐泡泡般吐出,还是忍住了。她在高伦身边,眼看他这个徒弟周礼成长,纳入他,作为家庭的一分子。但出于某种直觉,她总觉得这个异常沉默的少年,将一切看在眼里,像可以洞破人的内心。

周礼倒了杯牛奶,放在师母跟前。甄安其微笑:“这么多年了,你还保持这个习惯。”

“受师父影响。”周礼说。一提到高伦,两个人都静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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