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走到饮水机前,为自己倒了半杯水。在水声中,他似乎听到门边有响动。
他停掉,放下杯子,回过身。
在幽晦不明的室内灯光下,门边站着一个人,她轻声叫道:“阿礼——”
那一瞬间,周礼怀疑自己因为工作疲倦,而神经衰弱。这声阿礼,是他的幻听。这个女人,是他的幻觉。
但是,他的幻觉现在轻轻按下开关,屋里另外半边灯亮起,映在她的脸上。她现在真真切切站在那里,是一具血肉之躯。她向周礼踏前一步,低声说,“我想,之前留在你家的那张条子,你应该看到了吧。”
周礼的手放在桌面上,握牢,又松开,良久,他开口,“师母。”
甄安其似乎在叹气,又似乎在微笑:“阿礼,你还记得我。”
周礼像被人抽走全身力气,慢慢坐下来,久久凝视眼前的师母。她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穿一件麻质衬衣,肩膀上搭一件浅咖啡色毛衣,手腕上一只玉镯,仍是说不出的熨贴气质。十年过去了,她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变化。
在异常的沉静中,甄安其用手推了推腕上的镯子,像在斟酌如何开口。但这会面太过诡异,即使她有勇气重新出现,还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半晌,她说:“我以为,你看过那张字条,会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跟你在医疗中心见面。”
周礼说:“我有心理准备,只是一直不相信会是真的。”
甄安其颔首,语气怅然:“是有点意外……”
“我不意外。从阿希进入福利院开始,我就隐约知道,有人在保护她。后来她离开福利院,一路追查契爷的事,但居然安然无恙,我已经心里有数。更何况,契爷现在做的事情,刚好是师母你以前的研究方向——”
室内又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好一会,周礼复又开口:“师母你被逼在契爷身边……”
“不,不是被逼。”甄安其抬起眼睛,她嘴角有艰涩的微笑,抬起手,托着下巴,姿态千回百转,还是周礼记忆中那个聪明温柔的师母。“我跟文滨的羁绊,比我跟高伦还要深。”
第50章 【50】羁绊(下)
九十年代初,还在念大学的甄安其踏上东帝汶原生态的土地。
一切都是新鲜的。
蓝色的海,白色的沙,绿色的树,黄黑色的人。当地没有公路。葡治时期仅有的一点基础设施,也在印尼强制接管后被大量拆除,沿途所见,医院、学校、教堂都已成废墟。卡车行驶在路上,一颠一颤。
但医疗小组里的年轻人,对一切都感觉新鲜,还是笑嘻嘻。两个女生,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 TVB 情景喜剧里有个新人,唇红齿白,非常好看,好像叫古天乐。男生则不时向导游发问,了解当地情况。
印尼占领东帝汶后,试图以饥荒作为武器,对当地人进行灭绝。在葡萄牙政府管治下缓慢发展的国家,一度大退后。各村落回到了自给自足的原始状态,以农牧业为主。由于印尼兵毁灭了大量医院、学校等基础设施,因此,医疗小组以旅游为名,进入当地,偷偷为村民们提供医疗和教育服务。
导游再三叮嘱大家小心,最后又笑着说,“虽然政局不太稳定,但是治安还是不错的。就是条件比较落后,辛苦大家。”
年轻人觉得自己能吃苦,都笑着说不怕。
甄安其坐在最为颠簸的车尾,手臂抱着膝盖,一路在看远处的基督山。她非常安静,车上的男生都注意到了这个女孩子,不说话的时候,都在偷瞄她,看她双眼乌黑而亮,鼻子挺而翘,眉宇间有点英气。只是眼睫毛很长,当她闭眼时,那英气便被掩住,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安静。
其他女生低声笑着说:“你们别想了,人家男朋友是港大医学院高材生,感情好得很,毕业以后就要结婚的。”
男生都意兴阑珊。但车上还是欢声笑语,直到他们到了目的地村落,又都分散住下了。
甄安其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当地人的优点跟缺点都很明显。民风淳朴,贸易还停留在最基本的交换阶段,没有欺诈。对于向他们提供帮助的这些年轻人,村民们都非常感恩。他们晚上回到房里,经常发现逼仄的屋子里,又多了几个火龙果或者椰子。但甄安其发现,当地人并不勤快,很多中小企业往往是华人兴办的,由于华人在当地过得不错,因此会受到某些当地人的眼红,甚至挑衅。在她出发前,高伦就多次提醒她要行事低调,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甄安其对一切都挺满意。当地人文盲率极高,导致基础的卫生常识也不懂,医疗小组的人经常要言传身教。村子里只有一个年轻人懂葡萄牙语,有一个懂一点英语,两人就充当起他们的翻译。
事情是在一个傍晚发生的。
因为缺乏干净的生理盐水和葡萄糖,甄安其要到市区里购买。她约了懂葡萄牙语那人,在村外的海滩上见面。等了好一会,在落日余晖中,她终于看到对方骑着破旧的摩托车,停在跟前。
“路上有事吗?”她看对方没有给她头盔,也闷声不语,觉得奇怪。
“上车再说。”
她上了车,摩托驶得飞快。还没驶出市郊时,甄安其已经觉得不对劲。她意识到,对方是要将自己卖给人贩子。她想跳车,但摩托高速行进,她跳下来,摔断腿,更别想跑了。
很快,她被带到一间废弃旧屋里,附近除了人高的杂草丛,别无一物。天色已暗,没有人能帮她。
那人像拖货物一样,将她拎到屋子里。一面角落堆着旧厂房淘汰的大宗物品,另一面角落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他正垂着脑袋,半长头发遮住半边脸,听到声音,才抬起脑袋来。
这是甄安其第一次见到文滨。
那时候,他半边脸英俊沉郁,另外半边脸却有一道道刀疤,丑陋无比。他个子高,走到同伴身旁,伸手拎过甄安其。她的目光恰好触到他丑陋的半张脸,他敏感地别过脸,厌恶地将她随意扔到里面角落。
听到这里,周礼忍不住问:“是绑架?”
“当时我也这样认为。但后来我发现,屋子里另外还有第三个人,是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他们将我带来为他们的同伴疗伤,因为他袭击印尼人,被反殴至重伤。而医院被印尼人把持,他们只得将我绑来。”
在救治时,甄安其听到另外两人低声说,救活了“大哥”后,“就把这个女的杀死”,避免消息流出去。
这话是带她来的那人说的,刀疤脸的年轻人沉默,没有表示反对。
甄安其想,只能从刀疤脸身上下手了。
她一心拖延,提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要对方购买。她说的地方非常远,只能骑车才能到。拐她来那人嘴里咒骂着,但还是急匆匆奔出去。屋外传来引擎发动声。
“我用磕磕碰碰的葡萄牙语,求他放过我。他非常沉默,最后用中文说,不可以。我这才发现他是华人。”医疗中心内异常安静,甄安其像是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她才说,“但最后他还是放我走。”
抬头看周礼一眼,她抿了抿唇,“不,不是因为男女私情。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那是甄安其第一次见到文滨,她以为,只有那一次。
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回去后,她告诉医疗小组其他成员,他们连夜换地方,到另外一个村子驻扎。并且相互约定,彼此之间要结伴同行。
但几天后,他们住的村子被印尼人洗劫,据说是因为藏匿了“叛逆分子”。村子被放火烧,他们的护照都被烧毁。村民偷偷通知他们,让他们分开逃跑,往印尼方向逃去。因为东帝汶政府已经瘫痪,他们逃亡印尼,找葡萄牙或者中国大使馆,还能够寻求帮助。
“那几天,天上下着大雨,当地没有公路。听说近年来中国企业进去,帮助他们修路了。不过当年,那些路是很难行的。我跟另外两个女生一路奔逃,最后失散了。”
甄安其在这次逃难路上,在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门口,遇上文滨。
一路逃亡,她身上只剩几片面包。文滨当时也在逃难,没有食水,而且正在发高烧。甄安其发现他时,他蜷缩在教堂一角,意识正在迅速流走。甄安其喂他退烧药,等他清醒后,分了一半食物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