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记(6)

“你这次是来培训啊?”哥哥一边开车一边问。

“对呀。”亦然一边凝望着窗外一边答着。

“你们公司挺好的啊,还把员工都送来美国培训。”

“美国公司么,让我们来总部感受一下公司文化吧。”

“你高中那个小男朋友怎么样了?”

“哪一个啊?”

“就你上次回去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可能要发展的那个。”

“哦…”亦然一下子竟不知如何说起,人么,好像还是同一个人,但是中间分明是断档了四年那么久。四年时间,今时今日的人和那时的那个人又还有多少是一样的?

“怎么了?分手了?”哥哥趁着红灯扭头看她。

“这个,说来话长了。”亦然略微一顿,叹了口气。

“那就长话短说呗。”

她整理了一下头绪,选了一种最简单的方法:“简单的说呢,上次提到的那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大学我有一个男朋友,大三没到就分手了,前前后后也有一些试图发展过的男生,最后我都不够喜欢,然后在我来之前上次那个又出现了,所以我们前几天又在一起了。”

“这真是个爱恨情仇、交错缠绵的故事。”表哥宛如过来人一样轻松的笑了。

“你还是那个仗剑天下、心存八卦的大侠。”亦然说着也跟着笑了。

原来说来话长的故事,在长话短说里,也是可以用三言两语说完的。她忽然放下了某个担子,因为世界在很多人眼里,从来就没有这么多蜿蜒,从来都是一开始的模样。

第5章 在水泥森林中央

投资银行是个体力活儿,几百个小时不眠不休之后——

“Oops, tears before bedtime.”

这是培训财务会计和财务建模的导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并且在亦然往后的投行旅程里,几乎真的笼罩了她所有的不知所措。Mary 第一次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全班哄堂大笑——

身边的哈佛小哥被一惊,今天的课程简单,他从早晨第一节 课开始,就开始捣弄了宏(Macro),还自带了一个可以放 5 个宏的鼠标。“怎么回事?”他扭头问亦然。而亦然正受他鼓舞研究着 Excel 快捷键,这会也是一惊,倒是旁边的哲学博士补上了:“她说你崩溃前会在床前哭泣。”他是个 30 岁的德国哥们儿。

哈佛小哥似乎全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继续折腾起自己的鼠标。亦然默默地瞟着他,宛如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无聊就翻翻《大学物理》的魏神侧后方的自己。人生是个圈儿啊,走到哪里都还是这样。

不过哲学博士是个莫大的安慰,毕竟三张报表可能对于非科班出身的同学来说,是可以烧几个月灯油的大难题,他正顶着自己聪明绝顶的脑瓜努力地记着笔记,看起来是个博士的架势。亦然对上他的目光,赶忙投去一个友军的微笑。俞敏洪说的好啊,在最差中寻找更差,人生终将不差。

教室里形形色色两百多号人,来自各个国家和地区,有各种颜色的头发和肤色,很多人都像是从刻板印象里走出来的,比如穿着九分紧身裤的意大利帅哥,比如带着小帽说话上扬叫 Jose 的犹太人,比如金发碧眼皮肤雪白什么都要问同桌的 Blonde,再比如长长卷发身材及其性感穿着紧身连衣裙和超高跟的巴西小野猫。这种感受十分有趣,我们先学习刻板偏见,再用一声学会打破刻板偏见,却最终还是在偏见里欣然笑了,原来他们真的是这个样子。她偷偷的把这种想法分享给了还没睡的小呆,对方表示,哈哈哈,我当时也是这样一种感觉。

房间里的亚洲人很少,能说中文的有一共不到十个,其中在国内上完大学的一共有 3 人,这个比例,实在不能算是高。不过亚洲人的刻板偏见也在第一周周考后很快体现出来,会计第一周的 200+人平均分是 76,香港办公室是 96 。亦然荣幸地将将压线,没有拖社会主义的后腿。

亦然曾经对大米国是有很多遐想的。他们绝大部分来自于中学英语教材里破烂 A4 纸打印的“tour USA”——Downtown(下城)应该是最繁华的地方,它曾经被翻译成市中心、闹市区,被四舍五入约等于 CBD。

可是身临其境的时候,她却没有感觉到那种繁华和喧闹,这里留给她的印象,与先前的萧索并无二致,甚至可能相较于萧索要更为颓败一些——像是某片疏于打理的草坪,或是某座年迈失修的宫殿。楼下有在建的 911 公园,毫无疑问在废墟之上,隔壁是华尔街,却除了一座铜牛以外感受不到金融中心的些许紧张气息。它可能像是总统府一样,把曾经的繁华关在来笼子里,供后人毫无目的的把玩和游览。

培训的地方就在 2 个街角外的华尔街老楼。亦然是后来才知道,华尔街早已没有了真的华尔街精英,他们在十多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悉数搬去了中城,留下的只是一个华丽而空洞的空壳。那这座楼被用来培训,也就丝毫不奇怪了。它的斜对角,有一块阴森森的墓地,与它相互衬托着,竟也并不觉得突兀。晚上走过的时候,甚至有开派对的 Homeless 披散着头发随意出来吓人。

第一天的培训课提前结束,所有人都要去中城的总部楼下拍照留念,这是亦然第一次坐上通往中城的地铁。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词“通往中城的地铁”十分浪漫,似乎值得写一写,然而所有的浪漫主义都会被现实打垮,在她看到奔跑的耗子,胡乱的涂鸦,感受到-1 格的手机信号,顺便闻到七八十岁的臭地毯以及铁锈味时,她毅然决然的放弃了这个念头。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的“生在社会主义的阳光下的新一代”是它们字面的意思。

她顺手买了块蛋糕,想要尝尝帝国主义的味道,却第一口就恶心的吐了出来,甜到发苦。亦然这才发现,她对这座城市的理解,可能就同她对这块蛋糕的期待一般,与现实大相径庭。买吃的也不甚顺利,她甚至不知道怎么去点一碗沙拉,火箭( Rocket)和冰山(Iceberg)到底同蔬菜有哪门子的联系?人生终究还是要体验一下。

站在曼哈顿的中心往上仰视,有一种窒息感——建筑都异常高耸,并不像浦东的厨房三件套一样分布在三个地方,他们全部压在你的头上和心里,又清一色的是大方块子、有着青铜色的金属质感,他们几乎在空中相连,像是从地球深处探出来的爪牙,提醒你作为一个人的渺小。

这种窒息感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把人深深地包裹其中,宛如轻易的捏着个柿子。对于那些努力到这里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力量或可以顷刻间将积攒的所有气力和自信化为乌有,把那些强撑起来的勇气吹飞到九霄云外。

人太渺小了,以至于在这仰头看看,就会发现每个人对于这个世界,真的毫无意义。可是当脖子累了低头的时候,仍然会瞥见街角卖芝士牛排三明治的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又会突然觉得如果改变不了世界,那不如就好好活着。

她会把自己的想法第一时间告诉明曦,比如坐着船去看自由女神的时候,比如站在布鲁克林的大桥上看日落的时候,比如进去 Met 和骑马的剑士拍照的时候,比如在 Moma 看不懂画的时候,又比如漫步在大学的校园里问他:“你曾经也是这样一个人走来走去么”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年在明曦身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但是他即时回过来的短信、漫无目的开着视频的陪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真实。

可能每次的等待,等的都是这样一种朴实无华的陪伴,亦然在心里对自己说。有的陪伴迟到了,但是却格外令人珍惜。

快离开的某个晚上,她站在房间里看最后的晚霞,并视频分享给了大洋彼岸的他:“我觉得这种蓝黑色配上橘黄色特别美,如果是你,肯定可以画的出来。”

“你怎么那么看得起我。”

“一直都很看得起,只是不说。”这是心里话,因为倘若不是,也不会一直将你放在心上。

“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知道就好。”亦然觉得自己这一语双关怼的正是时候。

明曦被她说的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亦然对他调侃的笑:“你要知道的是: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对面的人就这样抿嘴笑了:“因为每次我想说的时候,我都发现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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