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1998年冬天(9)
接着是埋怨,她想着98年的大雪,被姑姑藏在衣柜里父母的黑白照片,想着坐在姑姑家里的那个晚上,又想到被白布盖着一动不动的姑姑、火化烟囱冒出的黑烟、装在纸箱里的灰烬、泼着红漆的家门、桌上一如往常的摆设、阳台上飘飘荡荡的衣服、冰箱里保鲜膜包着的剩菜,感叹着自己最终还是被抛弃的悲惨命运,在心里厌弃着自己。
那天晚上她室友被厕所里的闷响惊醒,找来保安才把反锁的门撞开,发现林琴南坐在黑暗里对着窗口投进来的一点白光木木地用头撞墙,打开灯又突然清醒过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后来她开始吃药,定期去医院报到,暂停了学业。
这样靠着姑姑的存款浑浑噩噩地过了大半年,一天她突然梦到和姑姑在家看电视,她本来该回学校,但玩得有些晚了,就准备住下,次日再回去。
姑姑说那好啊,我给你把床收拾收拾。
于是林琴南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着姑姑进了房间,好久都没有再出来。
然后她醒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姑姑已经不在了。
这天她才有些醒过来了。
彼时章山月一家尚健在,早晨杨湖出门买菜,开门发现林琴南在门外等了一夜。
她瘦得脱了形,眼里也尽是血丝,冻得脚踝发紫,开口时不停地搓手。
“阿姨,能给我做顿饭吗?”
杨湖抱着她哭了很久,接着林琴南在杨湖家里住下来,每天骨头汤、鸡汤、鱼汤、药膳轮番喂着,小半年之后她身体渐渐恢复过来,才回了学校。
之后的事暂且不表。
但她一直没有缓过来,尽管刻意地不去想这些事,她还是常会在夜里崩溃大哭。
直到最近。
林琴南开始觉得生活有点意思了。
从前夏云锡虽然也是个工作狂,但却喜欢闷头自己做事,大概因为对林琴南信任度的不足,她只把最琐碎的边缘事项交给林琴南,非必要不交流,林琴南的细微乐趣仅来自和工作量同步增长的工资。
而郑越钦和夏云锡不一样,他乐于向手下人不同程度地分配工作,喜欢带着人在外面跑,自己只负责最核心的文书和保障案源,算是知人善任。
这样的高参与度和郑越钦穿插其间的刻薄瞬间,令她心里的一汪死水轻微地晃荡起来。
☆、7-棘手
【7】
林琴南很快意识到郑越钦轻描淡写分配给她的任务根本就十分棘手。
林琴南根本没有本地高校圈的人脉,她总不能直接走进学校,抓到学生就开始盘问吧,假装学生混进校园查案是电视剧里的鬼扯。
盯着材料看了一会儿,她先缕了缕人物关系。
莫虞飞,女,Y大雕塑系博士在读,称本届国家艺术展雕塑类冠军作品为其原创,被博导方芪强制署名参展,获得不菲奖金。
除了手稿和创作手记没有其他证据,邮件内容都是擦边球,没有直接涉及作品交接的言辞。
方芪带的学生也都默认这种行为,为了保住自己的学位,没有人会站出来替她说话,更不可能出来作证,所以也就是……没有证人。
林琴南仔细地思索着自己能做的事,先是在网上检索涉案人物。
方芪,男,53岁,接着是一大串头衔和作品。
滑到最下面,短短一行字吸引了林琴南的注意。
2017年与青年画家金忱结婚。
53岁,2017年才结婚?青年画家?
于是检索金忱——1990年生,Y大设计系博士在读,Y大模联主席。
师生跨年恋,林琴南撇了撇嘴,似乎摸到了点门路,又还有点距离。
“怎么样啊,我看你查了半天,看出来什么了?”罗音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这个导师是个狠人,53岁娶了个28岁的学生。”林琴南戳了戳屏幕。
“哇塞,现实里我还头一遭见这种……”罗音凑过来仔细看了看,“还是博士?还是在读博士?还是模联主席?这一点儿也不避嫌啊?”
“咱们所有律师是Y大毕业的吗?”
“应该没有吧?人家艺术类院校,哪会来做这一行……就算有呢,你想干嘛?”
林琴南摇摇头,“我也没想好,郑律师一般分配这种任务其实是什么意思?”
“刺探消息这种?”罗音望向郑越钦办公室,声音轻了些,“没人知道他想什么。不过,从前有个助理,就坐你这张桌子,擅自去探望被捅伤的受害人,被他炒了。”
林琴南仿佛听见了“叮”的一声警示音,侧过头瞄了眼郑越钦的办公室,百叶窗没完全合起来,隐约看见窗帘缝里他黑色的身影端正坐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似乎察觉到某种注视,突然敏锐地把眼神转向她们。
林琴南后颈暗自颤抖了一下,有些感慨职场无情,又反应过来郑越钦对于下属和非下属微妙的区别对待,果真是个理性又古怪的社会人,残酷的是此刻她已经从后者变成了前者,正悬悬站在被解雇的边缘。
林琴南把Y大模联成员的微博逛了个遍,除了模联下周要举办公开活动的宣传海报之外一无所获,快下班也没个实际结果。
这时候郑越钦的办公室门开了,他拎着包走出来,敲了敲林琴南的桌子。
“晚上有空吗。”
“有。”
“有个场合要喝酒,你跟我一块儿去。”
林琴南有点纳闷,看了眼罗音。
她没回头,但显然在用余光扫这个方向。
“磨蹭什么?不想去?”
林琴南忙说不,有点殷勤地收拾东西。
“我先去把车开出来,你到大门口等。”郑越钦大步离开。
“什么情况?”
罗音幽幽转过来,“我不会开车,也不会喝酒。”
“那以前呢?”
“助理陪他去啊,就是以前坐你位置的那个,你赶紧的吧。”
那还合理,林琴南提着包一溜小跑进了电梯。
随即她发觉自己的模样对于应酬而言可能太过休闲了——米色衬衫,黑色西裤,高帮黑色帆布鞋,低马尾,素颜。
从包里掏出雷悦送的有色润唇膏,抹了三层,有了点血色,还是太素。
不过大概也不是什么大场合?坐在边上撑撑人气,结束充当司机,应该不必在意。
郑越钦的揽胜正好开上来,林琴南打开后门,发现后座堆着材料,只好坐在副驾。
郑越钦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抹了唇膏。
“不用你应酬,坐在边上吃吃菜,吃完负责开车就行。”
林琴南侧过头来听他讲话,突然觉得耳边声音变得很遥远。
眼前的画面让她想起了那个尴尬的酒会。
那天她穿得与周围格格不入,又被陈怀沙拉着到处问好,半场下来羞红耳根,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失去表情控制时又被迫面对章山月的善意……
悄悄离开,吹着风走回学校,又陷入高烧。
那是她之后一长段噩梦的开端。
尖锐的耳鸣声骤然响起,林琴南咬牙暗自斗争着。
见林琴南看着他发呆,郑越钦问了声:“盯着我干嘛?”
林琴南像是被拽回了现实,“没事,没事。”
手心有些生疼,林琴南低头,指甲不知何时在手掌掐出了一排不深不浅的印记。
“是和谁一块儿吃饭?”
“刘律师,就是管移民那个,还有Y大校友会的一些人。”
☆、8-意乱
【8】
酒局不大,除了律所三人便是五个学究般的中年男人。
冷菜上来,众人都只是寒暄,并未动筷。
主位边上空了一席。
聊天内容与案件无关,都是恭维话,林琴南听着有些走神。
半个小时之后那位才来,年轻女孩,涂着红唇,一身黑裙。
“哎哟,师母来了。”
“快请坐,快请坐。”
一片殷勤,在林琴南听来倒有种讽刺的意思。
仔细看了那人的脸,林琴南意识到这就是那位教授的年轻妻子,画家金忱。
“让大家久等了,今天路上太堵了。”她落座,脱下薄外套,露出纤细的胳膊和肩颈。
“师母最近在忙什么呢?”一个金丝边眼镜的男人给她倒上茶。
“别叫我师母了,我承受不起,您可比我大一轮呢。”众人应声笑笑。
金忱不顾旁人的尴尬,又说:“我不忙,平时出去旅旅游,想起来就随便画画草稿,哪有所长您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