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络(16)
经过一番亲事做媒,很快就热络起来了。
周褚说:“我们家吧上一辈就搬走了,我们小辈联系就更少了,咱说好听点是一家子出来的,其实都隔四辈了,是吧大娘?”
“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表姑奶长啥样,多少年没见了,哦您有照片啊,太好了,您发我,太感谢您了大娘,哎呦您真是,帮我大忙了!”
“是是是,您说得对,确实现在啊关系淡薄,尤其我们年轻人,其实应该多走动,都是一个祖宗的,太爷爷那辈那还是一奶同胞……”
周褚叭叭叭说得跟真的一样,“要结婚的弟弟”李代听得人都傻了,只剩下点头“嗯”、“对”、“一定一定”。
周褚还没讲完:“对了,我表姑奶那干儿子,我只知道姓梁,倒是一点都不了解,他带我表姑奶搬走的是吧?”
一讲到这,大娘就颇有一点赞不绝口的架势了,她坐直了身,把来龙去脉讲了个遍,她说:
“童家那小妹啊,命不好,结婚一直没有孩子,你知道我们那会跟现在不一样,结婚都早,她到大三十了才有孩子,都算老来得子了都,哪跟你们现在年轻人,你还没有孩子呢吧?”
“儿子叫童顺,说起来这夫妻还一个姓呢。童顺没到几岁,她老公说要去东北收破烂,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抛家了还是死了,到现在也没信,可能是死了吧。
“她一个人拉扯儿子到大,好不容易拉扯大,儿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也没养她,贩毒还是什么被逮了,后来就在监狱里死了,你说可怜不可怜?一天好日子没过过!幸好,有这个干儿子。
“其实也不是一个干儿子,是双胞胎弟俩,这弟俩又是个可怜的,从小爹妈就没了,四处流浪,跟童燕芬的儿子童顺是同学,关系好,小时候她经常把那弟俩带回家吃饭,俩小孩感念她的恩情,就认她当干妈。再往后童顺死了,梁家小孩就跟她一起生活。梁家老大没什么本事,但是孝顺,不离不弃的,住在一起有十来年,童燕芬生病贴身服侍,端屎端尿,比亲生还亲,二小子有本事,在外面赚了大钱,这房子就是二儿子给买的。”
“后来老大走了,离家也去做生意了,就没有消息了,听说是去找老二了,老大走了以后,童燕芬就搬回老家了,说不识字在城里过得不自在,自己搬回去住了。你们回老家找吧。”
从她家里出来,周褚倚着车门抽烟,目光不聚,抽烟的动作也缓慢,不知道是放空还是思考。
李代等了半天,眼见着烟烧到尽头。
“头儿,为啥我们不直接跟他们说是警察,非得这么麻烦?”
周褚回过神来,瞧着他脸上布满了疑惑,求知一般地:“你脑袋是个实心的壳儿吗?”
“无缘无故俩警察来打听事儿,人怎么想,肯定以为出啥事了,再出去好一嘴,万一里面有什么事,马上就打草惊蛇。”
李代:“哦对对对,一紧张忘了。”
李代又问:“那我们现在,去童燕芬老家吗?”
周褚把烟蒂扔了碾灭:“去什么老家,马上要吃晚饭了,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他走到另一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把烟头捡起来丢那边垃圾桶里,别随地乱扔,快点儿。”
李代:“……”
啥人呐这。
但是他觉得吧,这个领导其实挺好的,虽然爱使唤人,但是没脾气,除了懒散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毛病。
“头儿,你……”刚开口就熄火了。
此时已经过了一晚,到第二天早上了。他们根据提供的童燕芬家地址到了乡下,路越走越窄,越走越不好,水泥地坑洼,再往前,地都是裂开的,坐在车里开始颠簸。
四下皆是田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前拐几个弯,终于有人家了。房子破落,墙体喷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八礼四仪,或白底蓝字,或白底红字。鲜有平房,成片的三角屋顶,跟图片里的那种美丽乡村不太一样,图片里是红瓦白墙两层楼新农村,这里是灰色的瓦、灰色的墙、灰色的路、灰色的阴天。
还有一个大爷骑三轮车从前面路过,车上拉的是干草,走一路掉一路。
城里孩子李代见过农村,但没见过这样子的农村。对着照片傻眼,老半天才想起要说的话:头儿,你收徒弟吗?”
拜师得自荐,他捋捋话头,深吸一口气:“你要收的话,我毛遂自荐,我专业课都挺好的,体能考试也一直名列前茅,别看我看着瘦,其实就是天生显瘦,我体脂含量9%,运动员级别……”
周褚:什么玩意儿?
车停在一个三岔口,找不到路了。
周褚下车打算向过路人打听,等了老半天,一个人都没有。导航到这种小路已经失灵了,他脚尖点着地,想:不行就回刚刚那个村子里问。
正打算放弃,忽然一弯腰,东边那个小房子原来是个商店,伪装得真够好的。
“你想跟着我?行啊,”周褚重新倚回车门,脚尖微侧,懒洋洋地往不远处小卖店一抬下巴:“去,给我买包烟去。”
李代愣了一秒,抻脖子去看,那居然是个商店?
离近了拐了个弯走到正门,发现居然是有店牌的,只是他们停的地方太巧,再往前停个三五米就能看见了。
他知道周褚不是让他来买烟的,是让他去问路的。
几分钟后,李代带着烟和打听好的路线回来了。
“行啊,有点眼力见儿,瞧着有点傻倒是不笨。”
李代嘿嘿笑了两声:“那头儿,我们走吧?”
周褚拆开烟盒,闻了闻,没要报销,这还挺好,多了个免费的烟袋,以后烟钱省了,挺值:“叫什么头儿,叫师傅吧。”
李代愣了两秒,欣喜若狂,还有点难以置信:这么好?
他二话没说就改了口,唯恐周褚后悔:“那师傅,咱队里有什么传统,是不是得吃个拜师饭喝个拜师酒什么的?”
有什么传统?周褚自细想了想,好像他当年跟纪乔拜师时确实吃了饭,他们俩请师傅吃了碗拉面,拌了三斤熟牛肉,是他付的钱。嘶,纪乔还钱了吗当时?
“没什么传统,整这些花哨,有烟就行。”
李代震惊极了,毕业前他师哥还说老刑警不愿意带徒弟嫌麻烦,让他机灵点别怕被骂别露怯。结果一包烟就能认师傅?还有这种好事?
不对,肯定没那么简单,师傅肯定还得试探他,他得警惕点!
到了童燕芬所在的童塘,李代才知道其实路上见的已经是好的了,至少对比童塘,确实是新农村。
他也知道了为什么叫童塘,四处都是小水塘,臭气熏天,不知道有没有鱼,里面长满了菱角和水花生,偶尔有几株荷花,见到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还有,乡间小路,蚊子打脸。
他不禁感慨:“2019年了,居然还有那么穷的地方!”
他见到了土房,土房!泥土筑的,虽然已经不住人了,但这可是纪录片里的土房啊!
路小开不进车了,他们得步行走土路进去。有个中年人骑小电驴从他眼前路过,李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路还没有两人宽,两边都是水塘,这得什么技术才能从这石疙瘩上巅出去?
他迫切想要近距离观看土房,过了小路就直奔过去。
天晴了,一个老大爷坐门口晒太阳,扯着沙哑的嗓子吊喊:“小孩,别过去,里面有长虫,比你还粗,搁里搭窝了。”
“你看你怎么不信呢,没看屋塌了吗,长虫拱的。”
李代收住了脚,回头看见周褚瞥着他笑,好像在说:瞧瞧你那没见识的样!
然后越过他去向老大爷问路了。
周褚寻着大爷指的路,在村里拐了几个弯,到了最后头。这户跟其他人离得比较远,房子也最破,还是那种最老旧的木门,木门坎木门楣,门缝大的能进小孩,木桩楔进土里,很不结实,使点力能直接把门卸掉。
周褚手指扣门,咚咚咚三下:“您好,请问是童燕芬家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里面出来个头发花白的伛偻老人。
李代发现,他师傅现在弯下腰低头和童燕芬讲话,声音放的极轻,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温和极了,跟刚刚让他买烟的那个痞子完全不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