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络(11)
武洋正想要伸手去拉冯晓曼,看见那个人,近在咫尺,只要那只空着的胳膊一伸过来,马上就能把他拖走。武洋手指停顿了,痴傻了一般,片秒顷刻之间,他把手缩了回来,原地哆嗦了两脚,猛地转身逃跑。
讲回到一切事情的源头——以前他说,是我害死了她。
现在他说:“我、我以为他们不会对她怎么样……”
“你以为?”周褚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跑了,因为你知道他们不会对一个女孩怎么样,是这个意思吗?”
周褚深吸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有点过激了,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武洋的行为根本无法用道德去衡量对错。
就像老钱,哪来那么多见义勇为,所以才说,好人一生平安。
前倾的上身重新坐回去:“然后呢?”
然后,然后……
武洋脸色变了,双目圆睁,瞳孔开大肌到了极限。他低下了头,几乎埋进了脖子里。
然后虽然被冯晓曼打断,他还是吸进了那些粉末,后来他才知道,那些粉末叫做甲基/安非/他明,也就是俗称的冰/毒。
他染上了毒品——毒品,这种只在新闻里看过的东西,就这样种在了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刺激神经,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个时候,就如这个叫周褚的警察所说,刘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点良心,根本没伤害冯晓曼,也没给她喂毒品,只是把她打晕了扔在巷子里。
冯晓曼又是怎么落回到刘科手里的?
别人不知道,武洋自己心里清楚,他根本就是月光族,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子,因为好面子,他对冯晓曼谎称自己工作稳定、有存款打算买房,其实根本没攒下什么钱,一染上毒品更是立马被败光了。一开始还能忍耐,慢慢的,毒瘾就耗光了他的人性。
4月28日那天,上瘾的武洋干了他这辈子最疯狂的事,他给冯晓曼吸毒,把她卖给了刘科。刘科把冯晓曼扣下以后,为了不暴露,定期用她的微信给她妈妈发消息问候。
可是,这些话怎么能对警察讲呢?
他说:“我逃走了,可我还是染上了,可能这就是命吧,我没钱吸毒……我其实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有时,有时还靠父母接济,又不敢报警,我不想坐牢。晓曼也没钱,她要供妹妹上学,妈妈身体也不好,我跟她说了谎话,说、说反正你也跟刘科睡了,睡一次两次有什么区别,她真傻,她真的信了,她主动去跟刘科交易,出卖自己来给我换毒品。”
周褚听到这里,有点想笑:“所以,你是说你抛下了冯晓曼,事后还嫌弃她,觉得她不干净了,配不上你,甚至变本加厉把她当做玩具一样卖给别人?”
“不是,我没有!是他们给我喂了毒品,让我染上毒瘾,晓曼为了救我才……”
“够了!”周褚脸色骤时大变:“到了现在你还在说谎,冯晓曼是为了你自愿的?她这么伟大!”他的情绪被激起来了,语气尖锐锋利,仿佛没有栅栏,就要上来揪武洋的领子了一般。
话说到一半,自己又控制住把声音降了下去。他几乎是心平气和地说:“冯晓曼生前曾向一个叫老钱的人求救,让老钱报警,老钱害怕没敢干,但是把求救的字纸留下来了。现在,你还要说她是自愿的吗?”
周褚的声音越往后越平静,听上去像风波刚过的水面。
武洋僵住了。
半晌周褚没有再说话。
他就这样盯着武洋,双眼冷漠,目光略微偏下,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和平时不同,是一种低视,一种看不上眼的轻蔑。
他说道:“你一直都很怕我,这么多警察唯独见我就躲,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没有等武洋回复,自己就回答了这句疑问:“因为你一看见我,就想起那个——被你亲手害死的冯晓曼。”
他的声音平静地有些许冰冷,不是冷厉,而是实实在在,听不出一丝一毫波动。
周褚忽然笑了,幅度不大,但武洋的精神极度集中,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甚至言语间也有笑意:“他们说你吸冰/毒,你觉得是吗?”
武洋没说话,脸上的胡茬盖住了他本来清秀的脸,胡茬丛中,还有因为吸毒冒起的溃烂水泡,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周褚稀松平常地说道:“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你吸的是血,热的人血。”
短暂激动过后,后面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大声说话,说话声近乎平和,武洋的衣服却被汗水浸透。
周褚身上有个特点,他一般表现出烦躁的时候都很浅显表面,其实心里的情绪寡淡,真正火气大的时候反而表现的越平和。
笑容戛然而止,周褚又恢复到一开始的冷漠,目光在武洋身上停留了两秒,离座而去,徒留武洋一个人在原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武洋一动没动。他安静极了,脸上不再有之前的惊慌和胆战心惊。
许久过后,他仰头,长出了口气,躺在椅子上,那模样,像是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口上的一担重石。
又过了半晌,纪乔开门,坐在了武洋对面。她的两条腿一前一后放置,坐姿微微后仰,有些许随意。
如果说气质可以后天培养,可气场却是与生俱来的,有的人不管做什么,都收敛不住外溢的霸气,让人琢磨不透,不寒而栗。
她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和波澜,仿佛是从冰川传来的:“老实交代吧,刘科的事。”
☆、012
月亮正中,突然,一片云飘来遮住大半,朦胧间,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周褚坐在过道的楼梯上抽烟,吐出的烟雾气缭绕,他坐着看。
烟雾散开时有点像那种水墨画,有型而无边,线条肆意舒展,漫在空气里,就是浑然天成的留白。
熏香的烟雾、墨流入水中,这都是大自然的艺术,尤其是酷暑泼雨落到地面时,腾起的雾气恍若仙境。
周褚从小到大没点儿艺术细胞——口哨吹的倒是还行,现在竟然开始欣赏二手烟的美了。
“周褚。”纪乔在叫他。
周褚没有回头:“审完了?”
纪乔嗯了一声,看了眼时间:“一个多小时了。”
“他说什么了?”周褚问。
“说了很多,武洋并不是单纯的吸毒,还参与了贩毒,他就是刘科的同伙之一,还有,参与拐卖冯晓曼。”
周褚好像有了一点反应:“他都认了?”
纪乔道:“认了。”
“他说,他属于底层,直接向刘科拿货出售、找下家,没接触过其他人,刘科对他并不是很信任,似乎有点看不上他——他们这组织还有鄙视链,还真是制度健全。”她纪乔不紧不慢地刺了一句,接着往下说道:“后来日子久了,刘科曾当着他的面打过好几个电话,不是‘客户’的,刘科对通电话的那个人很恭敬,隔着电话都点头哈腰,应该是他的上司。”
“他悄悄注意过,刘科也提到过几次,他管这个人叫,马老板。”
周褚嗯了一声,没说话,埋身在烟雾中,自顾自地抽,楼梯道烟气重的呛人。
纪乔也不出声,就这样安静站在身后,看着他抽烟。
周褚一根接一根的抽,觉得今天的烟没什么味,不够烈。他要怎么形容现在的感觉呢,想不到什么词,既不是冯家母女刚死时那么难受,也不是卸下包袱的轻松感,包袱没那么容易卸下的。
他当年对冯雨霖产生过好感,还像模像样地去追过,但他放不下的并不是这点微弱的情愫,而是愧疚,是明明可以救下却错过的愧疚。
那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他忽然想起一个新闻,是一个消防员,似乎是去救人的,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画面:消防员扒在高楼的窗台边上,死命地拽一个人,没有拽住,那人挣扎了几下脱手掉下去了,他趴在窗台上嚎啕大哭,。
还有类似的新闻:救援者苦苦哀求,说“活下去吧,求你了”,求死的人却恍若未闻,掰开了那双拉住他的手……
周褚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他很幸运,遇到的所有在窗台前濒死的人都被劝下来了。
那个没能救下人的消防员呢,他目睹这一切、生命在手里离去,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