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夏
我开始在二中念书,二中有许多坏孩子,所以我如鱼得水。
二中在城市的最西头,有很漂亮的塑胶操场和很明亮的教学楼。
骑着车绕过那条栽满法国梧桐的街道,到达最东头的一中,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我很懒,所以从没有去过。
卓落每天晚上十点半会打电话过来,准准地说半个小时。已经快一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千里之外的听筒里,卓落的声音淡定而沉稳,透露着一种男人的刚毅。我闭上眼睛,一边感受着他的声音,一边想象那个漫天都飘着风沙的古老而庄重的都市,会赐予卓落怎样一副蜕变的容颜。
搁下电话的最后一秒,卓落都会漫不经心地重复,
“安安,你要好好的……”
我无声地笑,依然相信他不管怎样都可以听得到。
高中的日子,沉重烦琐而毫无生趣,但我很喜欢,不是因为学业,而是我遇上了游游—— 一个古灵精怪、妖精一样的小女子。
游游比我小一岁,瘦瘦的像杆芦苇,白白的皮肤上有褐色的鸟屎,哦,不好意思说习惯了,我的意思是,雀斑。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中午,天知道我那天脑子进水,那么早就跑过去了,一屋子乱糟糟的,全是些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我进都懒得进,索性靠着窗户打起了瞌睡。
中午的阳光就是好啊,我果然要睡着了。
眼神不经意间一瞥,远远地隔着两扇窗子,挨着一个单眼皮的小女生,露出白晃晃的一口门牙,居然满面阳光地朝我微笑。我一愣,旋即挥手,
“嗨!”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不过不要紧,我们已经是朋友。她说她叫游游。我笑,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她不服气地反驳,少见多怪,又没叫游泳,有什么好奇怪的?
晕!
相处时间越久,越是惊喜地发现,游游是相当可爱而有趣的女孩子。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常常觉得一定比宇宙都浩瀚。
我依然经常放学后,就爬到操场边最高的那棵树上,悠闲地躺在宽大的枝桠间,望向远处踢球的孩子,眼神淡漠而疏离,仿佛看着另一重人间。
游游不会爬树,所以只能躺在树下。我们就这样一上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玩笑,感觉很幸福。
我偶尔会去游游家找她,通常都不进去,只在外面等着(怕应付不来必要的寒暄)。游游家是两层楼,很新;看着看着,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卓落初三的时候,那时卓落家的院子有高高的墙,上面爬满了翠绿的叶子和好看的蔷薇,风一吹起,就沙沙作响;我常常站在他二楼挂着嫩绿帘子的窗户下面,小声地吹个呼哨,仰着头,看他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踩着长长的下水管道,一下子就跳到了我跟前……
时间一晃而过,是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呢?我都不记得了……
游游横在我面前,好奇地手舞足蹈,
“怎么啦?方寸有点儿乱,样子有点儿傻啊?”
我揉揉眼睛,恍然清醒,
“哦……哪有!走吧……”
很多时候,我们习惯把自己暴露在城市中午灼烈的阳光下,一边骑着单车,一边侧耳倾听着光线缓缓穿透肌肤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心情,也随之满足而快乐起来。
这个时刻的城市,有着一天中最单纯的安宁与平和。我们随心所欲地围着广场中心复古的喷泉,一圈一圈飞快地绕啊绕啊;后坐上的游游,永远伸展开双臂,作出飞翔的姿势,飞溅出来的水花,冷不防就会喷我们一身。每到这时,游游都会肆无忌惮地大声尖叫,根本不理会路人的匪夷所思。
和秦凌的交往远没有当初想像的那般一日千里、突飞猛进;他是太腼腆的孩子,虽然每周都会打电话来,却总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他间或会提起他的高中生活,然而仅仅几句话以后,便没有了下文。而我,从来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你说我是虚伪也好,矫情也好,可我毕竟是女孩子,太健谈了怕他会因此觉得我不稳重。
也许,也因为什么我暂时还没来得及想清楚的理由。
所以我们一起沉默。
记忆中那个笑容明亮、温柔腼腆的男孩子,他的单纯内向一如往昔,不知道那份刻意掩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真情,会在什么时间,最终为哪个幸运的女孩儿开启?
会是我吗?
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我给游游讲初中的事情,包括那份拆了一半的情书,当然,姓名略去。游游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像两只提溜溜直转的玻璃球儿,
“晓安,你是个坏孩子啊 。怎么可以那么对待一个喜欢你的男孩子呢?”
我底气不足地狡辩,
“不想伤害他——”
游游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撇撇嘴,不屑地摇头,
“才不,用这种方式拒绝人家,他不恨死你才怪!”
我沉默,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让他死心就好。
游游摇头晃脑地诡笑,
“晓安,你是故意的吧?你怎么这么坏呢?是谁教你的啊?你,一,定,有,劣,根,性!”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
“对啊,我的劣根性,就是卓落!”
“卓落?”游游低声重复,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高二文理分科,我和游游一起背离了大部队,不约而同选择了政史,任那个满口黄牙的老头子唾沫喷尽,好话说绝,八头牛也拉不回来,铁了心要告别理化。
文科班的日子,清闲得我这本来三天两头容易上火的体质,鬼使神差地再也上不了了。加上后来发现原来只要学习好,老班对你的其他事情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的,于是我的空闲日子就更多了,和游游在操场上,一泡就是一下午,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海吹胡侃,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抖落出来了;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秦凌,以及那张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情书的情书。
游游目瞪口呆,
“……偷偷跟踪他去打水,偷偷跟踪他去吃饭,晚上帮他收拾桌子,白天窝在办公室等巧遇?天哪!你就这样暗恋了他这么多年?”
我无辜地“恩”一下。
游游用力拍一下脑门儿,
“天哪!我要疯掉啦!你们还联系吗?”
我跳下来,点头,
“一个星期通一次电话。”
“他说过喜欢过你吗?”
“没有。”
“说过想念你吗?”
“没有。”
“跟你提过他的家人或者是朋友吗?”
“好像没有。”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啊?”
“无话可说。”我如实奉告。
游游“噗嗤”乐了,
“被你打败了!瞧把你小样儿给折磨的,这哪里算是恋爱哦……”
游游用力捏一下我的脸蛋儿,煞有介事地说,
“晓安,赶明儿我帮你找一个好的,咱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啊?”
我没想到游游动真格的了。
周五下午,课一上完,我就急急忙忙往家赶。卓落中午突然打电话说正在车上,晚上就能到家,一下午的课,我愣是兴奋得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卓落……”
那个笑起来总是邪邪气气的男孩子;轻轻念及他的名字,一瞬间,才发现自己原来有多么多么想他……
卓落大一一整年都没有回家,他说嫌远,而且忙着打工赚钱。大伯问他要需要什么,给他汇款就是,不想他在外面吃苦。卓落不乐意,说那不一样。
你看,他从小就是这么执拗的人,拿定了的主意,什么人都劝不回来。
可现在怎么突然要回来了,看看日历,明明才九月初啊,显然是前不着节后不着假的,难不成——他是预备回来欢度“教师节”?
Oh,my god !这个理由未免也太疯狂了吧。
不过一年没见了,不知道北方的水土把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子锻造成什么样一男子汉了,恩,我承认我有一点点期待。
没等我前脚跨出教室门,就被游游给拽住了,
“带你见个人,一中的帅哥哦!”
我拍拍她的手,尽量笑得和蔼一点,
“改天吧,我有事儿呢。”
游游吊起了眉毛,死活不松手,
“人家都来了!”
我简直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