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7)

他呆立在原地，和她对视了两秒，她似乎很恼火很气闷，甩了甩头，好像正有什么讨厌的东西在纠缠她一样，然后转身离开。他一追上去，她立刻攻击，不那么凶狠，但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他尴尬极了，搞不懂她的心思，看着她走远，实在舍不得放弃地再次追赶，她马上回过头来威吓地看着，制止了他的企图。就这样，他几次追赶，力图挽回这失败的婚姻，她却终于是越走越远了。他悻悻地舔着自己的前爪，并不发火，卧在地上休息片刻，目送她走得不见踪影了，也很绅士地起身离开了这片伤心的战场。

步态强劲柔软、从容不迫，娇小身型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弹性，并蕴涵着巨大的、随时会爆炸的力量，黑缎子般光滑的皮毛，修长的四肢和尾巴，一对棕褐色中渗出碧绿的眼睛——参赛选手名叫巴格西拉。

黑豹的主人，截去双腿的13号，也是一匹黑缎子般的长发，一对棕褐色中渗出碧绿的眼睛。镜头摇向她时，她看向流羽，还是那样静静微笑说：“She will win！”

这是一个星期来流羽第N遍看这段宠物黄金大赛的决赛实况。当女孩牵着老虎进门来时，外面在落雨，天色正昏黄，屋里唯一的光亮就是打开的电视机。闪烁变换的光线照亮了流羽优雅漂亮的脸。他微蹙着眉头，看也没看女孩，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流……”女孩有点委屈有点沮丧地低声说。

“嗯。”他漫声随口应着。

女孩知道，这种极其专注状态下的流羽，最好不要去打扰。虽然流羽平时那么的温和稳重，但并不表示他会永远没情绪。再说，现在他一门心思只在电视里，打扰也没用。于是她拥着老虎，悄悄地坐在沙发上，脸庞偎着厚实浓密的虎皮，看着逆光中流羽的背影。这七天里，由于女孩带罗密欧去相亲，沙发一直空着，可是流羽，像是怀疑自己的视力、生怕看不清楚似的，天天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身体前倾，仿佛狠不能钻进屏幕里抓着13号大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样。

是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正圆形阔大场地的中央，黑豹懒洋洋地躺下来，像身穿黑色天鹅绒的公主，像神秘日晷的中心，又像是明亮堂皇太阳里的一粒黑子。场地四周是高高的护栏，坚韧，充满弹力，猛撞上去也不会受伤，这些动物可都是极度受宠的娇贵玩意儿；护栏高度也超越了任何宠物跳跃的极限，毕竟，参赛选手绝大多数是庞然大物，有着锐利的爪和牙，即便无意也很可能伤人。护栏之上才是观众席，人们意趣盎然，兴高采烈。

自打黑豹一出场，观众席里突然静了下来。起初人们有点诧异，黑豹独自慢悠悠走进赛场辉煌的灯光里，不像别的宠物，没有什么小鸡小鸭小兔子之类陪着。主持人解说，由于宠物主人特别要求，选手巴格西拉将面对非同一般的挑战，请大家稍等片刻。在等待的几分钟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原始空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人们不约而同地紧张兴奋起来。这文明社会里的宠物比赛，仿佛被黑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斗兽场。

然后一头棕红色的大公牛怒吼着从黑暗的通道里冲了出来。

“不可能！”第一次看见这个镜头时流羽轻声自语，手里的水杯差点儿落到地上。“野生豹子也不可能猎杀这样的公牛啊！”他疑虑地说，不由自主地跨上一步。女孩说：“挡着我啦！你挡着我啦！”

流羽的心怦怦跳着，涌起一种近乎痛苦的焦灼。他需要仔细观察，转身想坐下，却看见横亘在全沙发上的老虎。“把你的猫挪开点！”他突然有点光火，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分。女孩吃了一惊，默不作声地咬了咬嘴唇，推推老虎，要给流羽腾出位子。老虎躺得正舒服，不愿意挪窝，可本能感觉到女主人的男朋友不高兴了，才哼哼唧唧地爬到地上，同时盯了流羽一眼。

流羽没在意女孩的反应和老虎的举动，他也有一种动物性的本能，敏锐地直觉到这黑豹与众不同——这豹子，要像猛兽一样，和公牛决斗——对于13号，他已困顿迷惑得太久。此刻他也像个饥饿又毫无头绪的掠食者，终于从风中嗅到猎物的味道，虽细弱游移如半缕蛛丝，但却是真的！他也又紧张又兴奋！他一定要抓住了，绝不让她逃了！在这急切里他顾不上其他事情，干干脆脆地坐下来凝神观察，没觉察周遭的任何变化。

黑豹灵敏地一个翻身，悄悄绕到一边，仔细观察那庞大的猎物。公牛咆哮着，对着护栏狠狠地撞了几下，然后又在场地里一阵狂奔，停下来时，不断地用蹄子撅着地面，雪白的泡沫从口角绵绵滴落。黑豹谨慎地从公牛身后靠近，猛然跃起，在宽阔的牛背上一落又跳了下去。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无疑是被那豹子狠咬了一口。

“真狡猾啊！”流羽轻轻叹息着说。他已经知道，这黑豹必胜了。

受了伤的公牛又是狂吼着一阵奔跑，但它找不到目标，最后只恶狠狠地顶着护栏，而黑豹放心大胆地坐在场边静静休息，等公牛逐渐安静下来后，才又故伎重施，无声无息地从后面靠近，出击。这次牛背上被咬翻了一块肉，血流得更多，肩胛附近一片黑亮的濡湿。公牛越发狂躁，它追逐着黑豹，但豹子的敏捷无疑很占优势，三蹦两跳就逃开了。失去了目标，公牛原地打了几个圈，又气又怒又痛，然后再次冲向观众席。砰地一声，尖锐开阔的牛角深深扎进护栏中，拔不出来了。

那黑豹本来已经安闲地走到场边，正要卧倒，此刻却是知道有机可趁了一样，飞身掠上牛背，不住气地一阵猛撕乱咬。公牛哞哞大叫着，却苦于退不出身来，只拼命踢着后腿，想把豹子抖落。可那利爪深深钩进牛皮里，抓得牢牢。鲜血落在地上，开始只是一滴两滴，接着血迹扩散来，观众席里一片鸦雀无声，连主持人也说出不话来，场地里一片暴怒苦楚的喉叫，间杂着撕裂血肉时那低沉阴郁的声音。

突然公牛蹦起来了，他终于挣扎着拔出了牛角。黑豹一个不留神跌落在地。观众惊呼起来。豹子迅速地打了个滚，堪堪避开了那愤怒砸下的宽阔牛蹄，然后翻身逃脱追击。“好险！”流羽低声说。此刻镜头切换到黑豹的主人，她却靠在椅子上，闭起眼睛，一脸平静，仿佛在养神，对周围的呼喊似乎是充耳不闻。

那公牛颈部肩部受伤严重，创口又深又阔，血流如注，脖子上也被撕出了一个大口子，也许已经伤到了气管，在暴怒的奔驰和跳跃后，体力明显下降，行动速度也慢了许多。黑豹却依旧精力充沛，不断地挑逗那公牛来追逐，然后又跳着躲闪到它背后，伸出爪子把它绊倒，如此这般反复几遍，公牛越发疲惫了，有几次跌倒后要很费力地才能站起来。

“这豹子难道学过斗牛？”流羽真是诧异极了，油然升起对那聪明黑猫最后一击的期待——难不成她还会用弯头利剑直刺牛心？

黑豹又静静地在远离猎物的场边休息，腹部起伏十分明显，想来刚才的缠斗，虽然占上风，却也耗费了不少精神。那公牛，大概也觉得死之将至，茫然地站着，血涌不断。满场的人都憋足了气，静静等待。

当黑豹翻身站起时，期待达到了高潮，主持人只在那里机械地说：“现在……现在……”声音颤抖着，却讲不出个所以然。流羽向前探着身子，看黑豹慢慢走到公牛面前，又逗引那可怜的猎物。这番追逐就很乏味了，公牛已经力不从心，而胜券在握的那一方也没有什么凌厉的攻击。最后双方在靠近护栏的地方停下，四目对视，谁都不动。公牛喘着气，黑豹的姿态轻柔而警觉。时间凝固了，只有血在滴答。

猛然间公牛冲上前，发起濒死前孤注一掷的奋力反击。黑豹转身就跑，却是径直冲向护栏。公牛还朝着豹子原先的落脚点奔去，一时间来不及变换方向。黑豹已跳上护栏，借助那弹力向前蹿去，正避开向前弯曲的牛角，从侧后方扑到了牛头上。“天呐！”流羽低声赞叹。公牛轰然倒地，而豹子也已在远处漂亮潇洒地降落——战斗结束了。

真是难以置信，那黑豹，居然用的是十字花剑！牛头后那致命的一点，黑豹如此精准地用利齿切断了对手的中枢神经。作为神经外科的医生，流羽对此的感受不啻于五雷轰顶！然后他真的感到有点头疼，很不舒服。再一看，手腕上已经冒起一层微红的皮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