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6)

流羽突然间在心底暗笑起来，在这面恋情和婚变的背后，是各种名猫名犬需求交配的启事，这种相互昭显像恶作剧一样有趣！他忍不住多看两眼，才发现宠物征婚最醒目的一栏里居然有几行中文：

“哪个少女不善怀春？哪个少男不善钟情？”

“现家有纯种东北虎罗密欧一只，正值钟情年少，身体健康，获上界宠物黄金大赛亚军。诚觅年龄相当、身体健康、血统相配之朱丽叶小姐，不求生死契阔到白头，但求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有意者请致电：xxxxxxxx（白天）xxxxxxxx（晚上）”然后是英文、老虎和各种证书奖状的照片。

流羽真的笑出声来了。前几天女孩说罗密欧该结婚了，想登个征婚广告，问他该如何写才漂亮。他随口胡诌了几句，女孩缠着要他也用中文写一段，没想到今天居然就堂尔皇之地登在报纸上。只是他写的是“苏门达腊虎”，女孩却不知怎么改成了“东北虎”，真是没办法。

晚上的电话号码留的就是流羽家里的，当天就有好几个凯普莱特打电话来商量。女孩坐在沙发上，揽着罗密欧的脖子，认真接听，最后拟订出详尽的相亲计划。她忙着商量亲事，也顾不上给流羽煮咖啡烧茶了，流羽自己在厨房里忙活。等他出来时，看见女孩正蹲在电视机前摆弄。老虎则懒懒地占据着一整张沙发，尾巴垂到地毯上。

“来看吧！”女孩跳起来，和老虎挤在一起，用遥控器搜索着，“这是上次宠物黄金大赛的决赛实况录象，罗密欧得了第二名。今年它一定能拿冠军！”

“哦！”流羽不感兴趣，递了一杯咖啡给女孩，沙发上是绝对没有他的位置了，于是站在一边随便看了几眼。罗密欧出场了，他年纪还小，身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大威猛，但实在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赢得满场的喝彩。前面几个赛程到底都比了些什么，流羽也没注意，只是最后一项，是把宠物和活的食物放在一起，看看它们会有什么表现。那简直就是一出喜剧。

和老虎同时亮相的是一只白色的大雄鹅。那只鹅很凶狠地昂昂大叫，不停地用嘴去拧老虎的皮。老虎起初伏在地上不搭理，被咬疼了，伸出爪子，对着白鹅略略挥了挥。但那鹅闪得很快，老虎碰不到它。白鹅继续进攻，最后老虎被鹅追得满地跑，又可怜又滑稽，主持人还在旁边不住打趣，镜头转向观众席，人们一片哄笑，女孩子也笑得前仰后合。

现在的女孩也咯咯笑着，在老虎头上轻轻捶一下，然后又搂着老虎脖子大笑。老虎躺在沙发上，眯着眼，发出一长串的咕噜声。

“等等等等！”流羽抓过遥控器，一向镇定平稳的手指轻轻颤抖起来。暂停，后退，退到人群的某个镜头。他看见了，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没有那么苍白，也没有那么消瘦，但确确实实是特护的13号。

“哦，这个呀……”女孩说，“这是参赛选手席，我也坐在那里的。”

13号静静微笑着，足边懒洋洋地卧着一只黑豹。

她俯在岩石上，凝视着阳光。

阳光是金色的一片，从天空降下，一落到碧绿的草原上就迅速铺开，像是要追逐什么。起初只是在天边有一道宽阔耀眼的黄色光带沿地面爬着，过了一会儿，这道光带亮闪闪地来得近了些，不知什么温暖地东西碰到了她的脊背，原来有一道光带悄悄从后面拢过来，掠过她极度灵敏的感觉，去会合另一条光带。阳光就这样在草原上奔跑，风起云涌。忽然，整个广阔的草原抖掉了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闪着露珠的亮光。

她从岩石上跳下，摩拳擦掌，伸个懒腰——伸着脖子，把头向上抬，前肢尽量地向地面压，后臀却高高地向上挺起，甩甩尾巴，然后换过来，肩胛向上抬，后肢向下压，甩甩尾巴，现在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抻开了，像涂过润滑油一样轻松自如。她眯着眼睛看看太阳，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一路颠颠小跑，兴高采烈地跳两步，大地上蒸腾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气息，是草的味道，土的味道，还有所有兽类毛皮上的腥气，混合着正在蒸发的水气，啊，真高兴！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仿佛可以像鸟儿一样飞起来，但她没有飞，却不自觉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打了一个滚，然后她站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身上沾了青草的味道，她低头闻了闻，有点刺鼻，但觉得很好——就像我们在身上涂香水一样好——于是她又打了一个滚。

接着她猛地跳起来警惕望着，一只年轻的公豹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来到附近，她居然没有发觉。是什么让她的感觉迟钝了？或者在造物即定的命运里，要让她和他的生命在此刻交汇么？她看了他一眼，一样的健硕、敏捷、生气勃勃，高贵而寂寞——好一个王子。可他居然敢如此接近！她却容忍了这种冒犯。是什么——也许就是这浓烈的青草的香气吧——让她变得宽容了，她并不对他亮出牙齿和爪子，只是很欣赏地看了看他那漂亮结实的身坯，然后又在草地上打起滚来。她觉得心里痒酥酥的，那酥痒的感觉从骨头里往外冒，仿佛是一种明亮芬芳的油，把钢铁一般的意志和肌肉都浸软了，又从那美丽的缀满黑色玫瑰花蕾的金黄皮毛里渗出来——换作一个人，也许要大笑——但她只是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肚皮朝天，用力地使肩背腰腿都在草地上重重摩擦，想以此来抑制骨子里冒出来的痒酥酥。现在她的模样更加顽皮而活泼——身上就沾满了草叶里淡绿色的汁液，还挂着细碎的折断的草叶——在那王子看来，简直令人心醉，他正卧在一边，两只前爪重叠着，倾慕地看着这位荒原上的女霸王。

这时另一位王子出现了。决斗势在必行，并且一开始就是白热化。尘土飞扬，咆哮，咆哮，利齿和尖牙，腾挪闪躲，攻击！攻击！大地蒸腾的气息仿佛滚滚的透明的粥，是充满汁液的青草的气息，是土地热烈的气息，是一切美丽的毛皮和毛皮下新鲜的筋肉和筋肉里奔腾的鲜血的气息——是她的气息！咸腥的，甜美的！是睥睨全世界的骄傲，是拥抱整个草原的自由！世界是她的！草原是她的！她就是全世界！她就是整个草原！她是吹拂一切的风，是云，是天空！她是闪电和雨水！是山脉与河流！她是血！她是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她是新生！她是永生！她是猎物和猎手！是奔跑和决斗！是伤痕和死亡！是星球运转的原动力！是造物主爱惜的珍宝！上帝和诸神都在注视着王子们的决斗，她却在一旁软洋洋地打滚，不断地往身上涂着青草里的香水，对两个王子漠不关心……

最后胜利者骄傲地走到她身边，同时舔着伤口和毛发，使自己看上去整洁一些。那些伤痕和凌乱很增加了他的男子气概，他确实像个勇士，却小心翼翼地、温情脉脉地靠近她——她眯着眼，假装对他张牙舞爪，但他还是靠近了，温柔地嗅一嗅她躺过的地方，嗅一嗅她的鼻子和腰身，然后……一把抓破了她美丽金黄的毛皮。

他对她又拍又打，又抓又咬，她闪身逃跑，他就紧追不舍，并且越来越粗暴，一心要置她于死地般的凶狠。对猎豹来说这是最有效不过的调情，换作是一个男人，这种挑逗不啻于吻遍爱侣的全身。但猫儿们的温情是以伤痕累累为代价的，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整洁光滑的外套被撕得乱七八糟，一丛丛金色黑色的毛散落在地上，和凌乱的断草混在一起。

一切都很正常，他用牙和爪控制着她，不让这狼狈的女霸王逃逸，越是倾慕便越是凶恶，他正处在生命的颠峰时期，他知道这时间是不会长久的，一定要想办法保持，她是个很好的伙伴，有无比的速度力量和技巧，他要和她一起把奇迹延续下去，所以他一定要抓住她，不让她逃了……

突然间她反身向他抓来！他的脸上立刻出现四道伤痕，几乎伤到眼睛。他糊涂了，这是不应该的。他的粗暴已经接近尾声，然后该是甜蜜的新婚，而不是她的反击。她在做违反天性的事！是什么力量令她暴怒起来了呢？他疑惑地看着她，她确实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威吓的低吼。他试探地上前一步，她立刻跳起来，张口就去咬他的脖子。他吓了一跳，赶紧躲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真是想要他的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