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98)
一间不到十坪的办公室里,桌上堆着好几重文件。阮决明正叼着烟,翻看摆在面前的账簿。
远远地有人呼喊,“刀哥,阿星说美国佬到了!”
阮决明朗声应了,那人重新戴上了防毒面罩,回到了工位上。
铝制的长台上,依次摆着化学器皿,一群穿着防护服的青年上下忙活着。
这间工厂是阮家最重要的产业,如果能称之为产业的话。产出的货销往各地,每年净利润相当可观。
自阮忍冬南下后,佛爷就将工厂交给了阮决明打理。阮决明不同于阮忍冬,行事果敢,很快就让工厂的收入翻了一倍。佛爷欣慰之余,不由得有些许遗憾,觉得如果让小儿子做正经生意,或是从政,或许前途坦荡。
如同科波拉的电影,“教父”们发了家,经历半生“戎马”,都有一颗走入正途的心。
在和平年代,这些营生是做不长久的。阮决明深谙父亲的心思,也有这个意识,早些年就开始将生意慢慢转型。然而这道路更难走,甚至看不见尽头。
如今他有些急切了。他不想小孩们说起父亲的职业的时候开不了口。
合上账簿,锁了办公室的门,阮决明往山下走去。几位马仔跟在他身后,嚼着槟榔,有说有笑。
步行十来分钟,可以看见停在山路上的吉普车了。他们先后上了车,往村寨口驶去。
寨口有一栋砖砌的建筑,看起来与寻常村民的房舍无异。
见阮决明从吉普车上下来,守在坝子里的南星吐了衔在唇间的叶片,迎上去说:“他们以为讲英文我听不懂,在那儿商量着出六百还是八百呢。”
阮决明哼笑一声,“这帮鬼佬,帮他们避开监视的本钱都不止这,八百就想打发我啊。”
阮决明领着南星和一众马仔走进屋舍,坐着品茶的几位美国人纷纷站了起来。他们从法国人那儿打探到消息,来要第一手货源。
“坐。”阮决明说着法语在一方的藤椅上落座,拿起手边凳子上的火柴盒,擦亮一支火柴点燃烟,“初次见面,我代佛爷向你们问好。”
腕表上的分针走了大半圈,钱箱与货箱交换位置。不一会儿,载着西方面孔的吉普车绝尘而去。
天色渐晚,阮决明站在坝子里,又摸出一支烟来。南星从远方的山峦收回视线,问:“一天两包了?”
“没。”阮决明淡然地说,“过几天我要去法国。”
“刀哥,你才从法国回来,又要去?”
“那边手续繁琐,我搞这个公司,这段时间得两头跑。”
南星挠了挠嘴皮,浑不在意地说:“为什么费这么大功夫,多开几个户头不就行了。再说,新上任的长官才收了我们钱,不会有人来查我们的,何必急着转移这么大笔钱。”
“阿星,如果我说……她还在,你信不信?”
南星愣了一下,试探地说:“刀哥,你累了吧。没喝醉,怎么讲起胡话来了?”
阮决明平静地说:“还有我们的小孩。”
南星震惊不已,完全说不出来。他认为不是大哥产生了幻觉,就是自己产生了幻听。琢磨半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问:“不、不会就是……裴小姐吧?”
“阿星,我发觉,我其实没有想的那么恨她。我很在意她。”
“一想到她不在我身边,就感觉要疯了。”
第63章 (二更)
金融危机持续发酵,疯狂的市民不在少数。谁也没想到会苦不堪言地迎来一年的尾声。
为一扫阴霾氛围,圈子里几位热衷慈善的太太举办了假面舞会,为闭店或失业的困难户筹款。
裴家的人悉数出席。裴怀荣和何云秋还跳了开场舞,让人一睹当年dance king&queen的风采。
裴辛夷先是同裴安胥跳完一支舞,接着答应了不知道哪位戴面具的青年的邀请。
他递过来的手上戴了两只戒指,铂金环上小小碎钻在琥珀色的光线之中是那么晃眼。
手攀在他的肩上,她才发觉他的身高竟也是一八五。穿着高跟鞋,她还是低他三公分。可看他的眼睛,那么乏善足陈,令人提不起一点儿兴趣。
只跳了一支舞,她就提着裙摆走开了。青年却是怅然,想追过去,另一支曲子又响起了。
人们划着舞步,旋转着,拖曳的裙摆飞扬起来,酒红的亮片掠过墨绿的绸缎,孔雀蓝的拢肩袖触到的藕荷色系带。
在纷繁的色彩之中,裴辛夷稍显黯淡,着一袭爵士时代风格的黑丝绒长裙,还有黑丝绒的到手肘的手套,戴银色假面,唇是梅子色,珍珠耳环,珍珠项链。和裴安霓的高定裙装及百万珠宝比起来,实在朴素。
裴辛夷从侍者的托盘里取了一杯马提尼,一口咬下装饰的果肉,无所事事得像混进宴会里来的女人。
就像那边着香槟色裹身裙的女人,佻达地扭起腰胯,跳着不合拍的舞。周围一众的男士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除却周珏,裴辛夷也想不到在场谁人会如此放肆。让她帮忙盯住裴安霓和向奕晋的动向,倒只想着玩乐。
裴辛夷叹气,转头就看见穿燕尾服的男人的背影。再一看,不远处有位着茜草红蓬蓬裙的女孩,戴着插深粉色羽毛的面具,正左顾右盼,寻着什么人。
“Eugene?”裴辛夷唤了一声。
穿燕尾服的男人转过身来,欣然地说:“Daphne?”
“是呀,是我。”
向奕晋上前一步,“我四处找你。”
这时,乐声停了,灯光变成了幽蓝的,不时还有灰白的光束晃动。仿若平静的海面,有船的探照灯掠过。
“May I?”向奕晋伸出手来。
裴辛夷弯起唇角,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大厅一隅管弦乐团的位置亮起一盏光束,一位女人出现在立式麦克风前,乐声响起的同时,沙哑动人的女声传来。
舒缓的爵士乐声下,人们搂在一起,轻轻的摇着晃着。裴辛夷也轻靠着向奕晋的肩膀,一手握着他支在半空中的手,一手攀在他后肩。
“Daphne.”
——陆英。
裴辛夷闭上了眼睛,“乜嘢?”
“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跳舞。”
——原来你会跳舞。
裴辛夷笑了一下,“是呀。”
“我好希望这首歌永不结束。”
——喂,这首歌有这么长啊。
裴辛夷轻轻“嗯”了一声。
“Daph,你今晚格外漂亮。”
——陆英,你跳舞的时候很不一样。
裴辛夷说:“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向奕晋笑了一声,“当然是好事咯。”
裴辛夷像是听不见任何现实里的声音了。她也不想听见,因为向奕晋讲起绵绵情话。而他从未那样讲过,不管是阿魏还是阮决明。
没有人可以代替他。
“我想一直,一直,这样。”裴辛夷抬头,看进面具下的那双眸眼里去。
向奕晋心中一动,说出盘旋于口已久的话,“Daph,我钟意你。”
——“傻仔,我钟意你呀!”
——“乜嘢,乜嘢啊?”
——“Je t\'aime!”(法语:我爱你)
向奕晋接着说:“Daph,做我女朋友吧。”
——“陆英。”
——“阿魏,阿魏。”
——“Anh yeu em.”(越南语:我爱你)
——“乜意思?”
——“陆英,记得我。”
裴辛夷垂眸,“好。”
一支舞结束,向奕晋捐赠六万美金,被主持人迎上舞台,摘下面具向众人单手抚腰鞠躬。他看见着黑裙的女人悄然地离开,笑意更深。他知道,她向来低调,不喜欢被瞩目。
*
迎着冷风,裴辛夷回到了车上。街上人声沸腾,人们都往码头赶去。霓虹辉映,彩灯闪烁,一切都是那么热闹非凡。
巨大的声响传来,维港上空盛开烟火,璀璨而华丽。
摆在座椅里的电话响了。
裴辛夷抹去眼角的水珠,平静地接听,“喂。”
“是我。”
“我知道。”
电话那边的人低声笑笑,“在忙?”
“今夜怎么会忙?”裴辛夷握紧电话,尽力使声线平稳。
“不开心?”
“……怎么会。接到你的电话,我好开心。”
“真的?”阮决明停顿片刻,稍正经了些,“Sorry,我不在。”
“你有事要做。我也有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