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8)
阮决明松了手,搓去指腹上不存在的污迹,“是你求我帮你。”
*
树荫下的人走出来,背向离开后院。
欣赏了短暂的一幕戏,裴辛夷轻哼一声,悄然合上了窗户。
回到客房,她从外套内差里摸出什么——快得几乎看不清——放在枕头下,而后锁门,关灯,躺下。
风扇哐嘡哐嘡转动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忍了好一会儿,她半支起身子,去捞床头柜上的烟盒与火柴盒。
在火柴划亮的一刹那,窗外的大树枝叶哗哗作响,似是风起。
也在同一时间,裴辛夷迅速扔了火柴,警觉地朝窗户看去。
地上的火柴星火熄灭,隐约见一道人影从窗户跃入室内,一步一步走来。
裴辛夷把手探进枕头下,听见磕碰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骂声,“刁那妈!”
“灯也不开。”阮决明擦亮打火机,先找着人,见她以诡异的姿势侧卧,禁不住笑,“不是吧,搞乜嘢?”
她坐了起来,手背在身后,“黐线!三更半夜爬窗,不怕摔死。”
“二楼,最多骨折。”他说着走去门边,打开灯。
突然的光亮令她闭眼,下一瞬再睁眼,看见他往这边走来,以冷淡的语调说:“滚出去。”
他仿若听不见,用小腿碰开横在床前的电风扇,坐在了床边。于是她加重了语气说:“滚出去!”
阮决明“啧”了一声,凑近去瞧她卸了妆的干净脸庞,“人前叫我阮生,人后叫我滚,裴小姐好会欲擒故纵。”
“还是比不上你啊,以为你是扮罗密欧,其实是入了陈平的戏。”想到以他的中文水平根本不可能知道“陈平盗嫂”这一《汉书》典故,裴辛夷嘲讽说,“阮生,勾阿嫂是大忌。”
“嘭”一声,她的后脑勺磕到墙上,被迫仰起下巴——他掐住了她的喉咙。而他的脖颈被小刀的刃尖抵着。
几乎在被掐住时,她就把刀压在了他脖颈上,这绝不是寻常人的反应速度,但也算不得使刀的高手,至少于他来说不够利落,有给人躲闪的机会。
阮决明哑声笑了一下,接着又放声笑。看来在她面前,他太松懈了。
裴辛夷冷眼看着他,声音因呼吸困难而艰涩,“有本事做,就不该怕人知。”
她散落的长发,细细的弯眉,尤其是傲然的神情,恍然间与过去的少女重叠了。只有少女不惧怕他,只有他的少女。
阮决明不笑了,头倾过去——不顾刀尖在脖颈上划出一道浅痕迹,抵在墙上,半靠着她颈窝。
裴辛夷握刀的手还举在半空,全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是她今天在他身上感知到的唯一的温柔气息。
呼气。吸气。
“陆英。”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
她的世界轰然坍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6]阮朝:越南末朝,皇室姓阮,后定为复姓“阮福”。越南朝代一般不换国号,多以皇室姓氏命名。另,“阮”是越南第一大姓,这里的阮家与皇室并无联系。
第6章
记忆深处的绵绵语调是这个样子吗?
握刀的手缓缓放在凉席上,裴辛夷偏过脸去,面颊碰到孝帽粗糙的麻纱,却似贴到了他的脸。她闭上眼睛,入了梦,又生生将自己扯回来。
她说:“陆英死了。”
阮决明才是那个真正陷入的人,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抬头,他不愿承认,还要挣扎,轻唤道:“陆英。”
“是你讲的啊。”裴辛夷笑了一声,“‘陆英死了。’”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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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呢?
故事或许是青涩的小说家会写的,关于夏天,共度一整个夏天,木槿花携着南洋湿热的气息盛开,他们在这份气息里做梦,漫无目的地游荡。结尾则是残酷的小说家会给出的,房舍在熊熊大火中燃烧,少年与少女在混乱的人群中分离。
他不甘心那就是结尾,被困在莱州依然想办法找她,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他担心她会不会有事,终日惶惶。
那果然不是结尾,更不是虚妄的梦境。
同年圣诞节,初认识的父亲邀请了一些客人共度——打猎。宅子里,墙上挂着公鹿长角兽头,地上铺着雪豹皮软毯,炉火烧得正旺。他窝在角落,听着一声又一声“二少爷”,一声又一声“决明”,被迫接纳他不喜欢的新身份、新名字。
香港的客人姗姗来迟,父亲起身迎接,很是高兴。这些时日,他从没见过这个父亲那样的笑,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父亲叫大儿子过去,过了会儿才想起似的叫他过去。
穿着体面的人们站在他面前,说着他的家乡话。大哥伪装出大哥的样子,一一为他介绍,裴老、二太、四小姐、五少爷、六……
“忍冬你是见过的,这是阮伯的二公子。”裴老回头去看最后面的人,“辛夷,快过来。”
六小姐踏黑色长筒靴,一身暗红棕的猎装,戴浅卡其色的猎鹿帽,丝带在顶端系了个蝴蝶结,丝带尾部的绒球像极了巧克力球。她漂亮极了,应该是整个森林里最漂亮的女孩,不,没有应该,她就是。
她有着小鹿一样的明亮眼眸,可看起来一点儿不脆弱,淡淡的五官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英气。她也一定是今夜最勇敢的女孩。
骄矜的六小姐,与陆英那么不同。
原来啊,从来,从来就没有陆英这个人,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戏弄了人的富家小姐。
为陆英冒的险,为陆英做的恶,他所以为的值得竟是彻头彻尾的游戏。
他已不是他了。
他怎能不恨?
对,他恨她,是恨的,一分一毫未曾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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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决明如梦初醒,眷恋成了可控的情绪,以释放的倍速消失,又只剩冰冷。他说:“对,陆英死了。”握在她脖子上的手又收紧。
裴辛夷还来不及反应就连骂声都发不出了,也握不稳刀,只凭生存本能抬起手去掰他的手,胡乱地踢他。他如何都不放手,她觉得说不定他是真的要她死,她领教过的,他疯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拼了命地挣扎,身子往□□斜,她的手肘嗑到床头柜的角,又撞到台灯。而他只是单手箍着她的脖子,神情平静,好似他不是施暴者,只是一个旁观者,兴致盎然的旁观者。
台灯在几次撞击后跌落,玻璃罩碎裂,灯泡“迸”地炸裂。
阮决明的手略松了些,裴辛夷逮住这个机会,侧着压下身去,以手触地,连扑带爬地滚了下去。
可她哪有逃的机会,他逮住她的发稍就往后提。她被迫向后仰,却还是奋力往前爬。膝盖碾过玻璃渣,手勾住风扇罩的铁丝,扇叶还在旋转,稍有不慎指尖就会被切断。
门锁动了,接着叩门声与裴繁缕的声音一同传来,“搞乜嘢?”
裴辛夷被“释放”,头皮松弛下来,膝盖还是疼的。阮决明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无声地嗤笑,朝门的方向朗声道:“冇事。”
裴繁缕不满地道了声“欸”,“不是吧,搞得震天响,冇事?”
裴辛夷起身,又不小心撞倒了风扇,她一顿。果然,门外的人立即说:“哗!你要拆房?开门啦。”
裴辛夷对阮决明夸张地摊手,以唇语说:“你看,主与我同在。”
她取下挂在衣架上的毛巾系在脖子上,才去解开门栓的链锁。她只拉开一道缝隙,手撑着门框。
只见裴繁缕包了头巾,裹着浴袍,再一看,她面颊红润,眸含秋水。
裴辛夷弯了弯唇角,说:“越南的白事规矩这么宽松?阮太还有洗澡的空闲。”
裴繁缕显然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赶紧作势往房间里瞧,以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远处开着的窗户,看不见地板。她狐疑地说:“真的无事?”
“不小心碰倒了台灯。”裴辛夷也回头看了一眼,只有一地狼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她不可能错过任何动静,想他该是直接跳下去的。怎么只有二楼?摔不死,断手断脚也好啊,她有些遗憾。
裴繁缕隐约觉得她在笑,好似将自己的秘密看穿,不自在地拢紧了浴袍的衣领,“噢,无事那……早唞。”(晚安)
裴辛夷真是觉得新奇,有生之年竟然听到裴繁缕讲晚安,还是以温软的语调。得出结论,看来她确实得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