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47)
“来了。”裴辛夷淡漠地说。
“是吉妹?”裴安胥立即站起来朝窗外张望,却一个影儿也没见着。
裴辛夷回头去看他,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么想她,怎么之前不见飞去美国探望?”
“我……”
裴安胥话未说完,小孩子的声音传来,“六姊!”
裴安逡挣脱开曾念的手,欢快地奔过来扑进裴辛夷的怀里。裴辛夷单手握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了个身,几乎不带感情地说:“该先向谁问好?”
裴安逡抬头瞟了她一眼,对沙发上的人说:“爹地。”
裴怀荣招手让他过去。
裴安胥露出失落的表情,凑过去说:“还有我?”是大约对每一位小孩都使过的逗趣手段。
裴安逡活泼好动,看上去较幼稚一些,但已过了会被对这样的玩笑所骗的年纪,只是敷衍地说:“你好啊。”
“你好?”裴安胥低下头,试图与小孩平视,“我是谁,不认识了?”
“五哥,八仔无一丁点幽默细胞,你最好不要同他讲笑。”裴安菀走来,自顾自在沙发一边坐下,把怀里的包了书衣的小说放在膝盖上。
她穿着黑色无袖直筒连衣裙,坐下来裙摆就在膝盖以上,但她坐得很端正,双腿并拢,挺直了背。
她又颔首说:“爹地。”一派大人模样。
裴怀荣笑笑,转而同裴安逡打趣。他对这对龙凤胎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
这么多年,裴安胥早已明了父亲重男轻女的心思。裴家当下就只有两个儿子,作为最受器重的儿子,裴安胥对姊妹们多少有几分怜惜,尤其是最不被关心的九妹。
见裴安菀打开书,裴安胥搭话说:“菀菀,在看什么书?”
裴安菀读完这一页余下的几行,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说:“Gone with The Wind.”(《乱世佳人》)
“欸,你看得懂?”
裴安菀慢慢抬起头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是看懂,知道故事情节就是看懂?还是说完全读懂作家在写什么才是看懂,那谁能保证一定看懂了?”
裴安胥无话可答,“嗯”了两声,左顾右盼找三太的身影,想起三太打过招呼就去厨房了,只得朝裴辛夷所在的方向说:“菀菀好犀利,懂得比我还多。”
裴辛夷没有立即接话,他还以为自讨无趣,准备加入一旁的父子谈话。过了会儿,却听见她说:“五哥,夏天冇人会用暖水壶,它也不是公共物品,你最好收起来。”
“乜嘢?”裴安胥出声之后才反应过来裴辛夷指的是什么,顿时无言。
好心充当家人之间的调和剂却无人领情,阿妈说得对,他不如只顾自己。
再说,菀菀这个脾气简直与六妹如出一辙,要不是知道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受潜移默化,他就要以为菀菀是六妹的女儿了。
*
六点,曾念代主厨来问几时开饭,裴怀荣说再等一等。
裴安胥打电话去二太住宅,可无人接听,他说:“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半山到山顶要走多久,太平山几时变珠穆朗玛峰了?”裴怀荣话是这样说,却没有一点儿不悦。
曾念附和着笑了笑,说:“女仔总爱扮靓,吉妹怎会例外,今天为她接风,我们耐心等一等啦。”
裴辛夷抚摸大拇指指甲,去越南吊唁时卸了甲油,回来后直到今天下午才得空去做了美甲,是香槟色的,其中还有金粉闪烁,像在流动的融化了的金箔。她松开手,抬眸说:“说不定碰上了麻烦事,阿爸要不要去看一看?”
裴安菀忽地看过来,乌黑的大眼睛里竟有可以称之为锐利的神色,“裴辛夷,你又在捣鬼?”
第33章
裴安菀这么说并不是质问,是给了裴辛夷一个台阶,这一以来就可以把裴辛夷那句令人提心吊胆的话圆成一个玩笑。平常才不会用“捣鬼”这类略显幼稚的词语,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她惯会使用这些小小伎俩来模仿“小孩”。
果然,在场的人都笑了,包括向来对裴安菀冷言冷语的裴怀荣。
“菀菀,你总是直接叫我大名。”裴辛夷笑说,却给小孩造成无形的压迫。
裴安菀撇了撇嘴角。这是她真的不开心时藏不住的细节,但她很快就挑起了唇角,说:“六姊,只许你捣鬼,不许我冇礼貌?”
裴辛夷确是要“捣鬼”,但不是此刻。
导致二太迟到的原因是那儿被所有人忽视了的女儿——裴繁缕。
早些时候,裴安霓绑好马尾,挑选发卡的时候忽然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忙对母亲说:“妈咪呀,你不是讲安琪回来了,人呢?”
“啊。”何云秋两手一拍,懊恼地说,“差点忘了,你哥昨晚还打电话提醒我要去看安琪。都怪你,一整天跟我嘻嘻哈哈……”
“哇,怎么可以怪我?”
何云秋不再回应裴安菀的玩闹,匆忙去卧室打电话,吩咐司机去酒店接裴繁缕。
裴安胥提醒了母亲,但也只是告知裴繁缕这么个人回来了,以及住在哪里。几乎是随口一提。
从越南回来,裴安胥让裴繁缕就住在家里——二太名下的浅水湾半山别墅。他这些天要忙公事,住在离怀安船务执行部办公室近的铜锣湾的公寓。
裴繁缕拒绝了,在山下的度假酒店住了下来。她不想在不安中度过,不想在母亲回来时看见那惊讶或冷淡的表情,令自己产生闯入了他人宅邸的感觉。
没有不安,但更寂寞,这么些天竟没有一个人来看她。
以至于没人想到通知她去吃家宴。
*
当下,山顶别墅。何云秋与裴安霓姗姗来迟,衣衫时髦,首饰耀眼,空气都一下子变珠光宝气了。
裴安霓小跑过去,弯下腰给裴怀荣献上贴面礼,欣喜得像是数年不见。其实这一幕每个假期都会上演。
再是裴安胥,裴安霓去挽他手臂,又是撒娇又是打趣,亲密如一分钟都没分开过的兄妹。
离得近,裴安霓先与分坐在沙发两侧的龙凤胎问好,最后转身朝裴辛夷点头,“六姊,好久不见……。我很挂念你。”嘴角抿笑,似乎是想要亲近却又不敢冒险。
裴安霓这一切的举动没有分毫伪装。
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烂漫的女孩?裴辛夷无数次感到惊奇。这种天真对她来说足以用惊奇来形容,她是早慧的孩子,仅有的少女的天真也在十六岁就被抹得一干二净。
等众人寒暄一番,曾念说:“人都到齐,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到齐?”何云秋站在沙发后,手搭上椅背,像是搭在裴怀荣的肩上。她抬着下巴说,“贵人多忘事,安琪还没到。”
不知道的还以为何云秋至少有那么点儿关心这位女儿,实际上只是不服气曾念那句俨然女主人意味的话。
曾念以笑回应,“看我,怎么把老四忘记了。天天被两个祖宗缠着,晕头转向,什么事都记不住。”又奇怪道,“诶,吉妹,怎么四姊不跟你们一起过来?”
裴安霓忽然被点名,抬头看了看母亲,又看曾念,有些难为情地说:“安琪住酒店,我们刚回来,还没来得及与她打照面。不过她在来的路上了,妈咪派了司机去接。”
“安琪?”一直在安静阅读的裴安菀出声问。
裴辛夷朝她看去,眯了眯眼睛以示警告。
裴安菀视若无睹,佯装不解地说:“四姊还有别名?”
分明是天真语调,却令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安琪这个名字不是最重要的,排行才重要。何云秋向来不以三房小孩合在一起数下来的排行作称呼。尤其是大太过世之后,她更不愿承认自己是二太,不愿承认妾室身份,于是先就从称呼改起。
但裴怀荣对于这些小事是不上心的,觉得女人实在麻烦,心思多,爱计较。他没好气地说:“喊顺了口,改什么改?”
何云秋不好再提,只能由自己领导“革新”。遗憾的是,除了最乖巧的安霓,无人迎合。
裴繁缕排第四,裴安霓排第七。自古以来,洪门视“七”为不吉,逢七叫吉。因为二加五等于七。“二五仔”指内奸、叛徒。裴怀荣混过堂口,遵照祖宗规矩鲜少说“七”,因而“七妹”成了“吉妹”。
七就是吉,吉还是排行。小孩们这么互相称呼也罢,曾念这么喊对于何云秋来说是明目张胆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