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46)
“……呃。”周珏一下子反应过来,点头说,“饿,好饿啊。”
*
公寓结构是铺开式的,客厅在中间,西边是太太的区域,东边是小辈们的区域。
兄妹二人的卧室挨在一起,两扇门正对着裴辛夷的卧室门。左边一扇门上挂着木牌,蜡笔涂鸦之上贴着白色卡纸剪的圆形,中间又贴了用黑色卡纸剪的“8”,意为八号球。右边一扇门的门把手上悬挂着卡纸剪的挂牌,表面上什么都没有,但翻过来就会看见一行英文“F*ck off”,还有一个涂粗的感叹号。
裴辛夷放下挂牌,进了左边的卧室。
小孩子们的卧室窗户朝向维多利亚港,可清晨维港的风景都被厚重的尼龙窗帘隔绝在外。
床头的留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照亮小小一隅,小男孩侧着身子弯起膝盖,以有些蜷缩的姿势睡在单人床上。
裴辛夷在床前蹲下,心思渐渐平静下来。
裴安逡揉了揉鼻子,无意识地翻身,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完全愣住了,他忽然大叫起来,“六姊!”
眼眸明亮,恰如森林里最灵动的小鹿。
裴辛夷张开手臂,裴安逡扑腾着爬了两步扑进怀抱。
“六姊,我好想你,I miss you soooo much!”好似把“so”拖得越长就可以传达越多想念。
“我也想你。”裴辛夷揉了揉他深亚麻色的头发。
“噢!耶!我有新的飞机模型了,六姊说好回来就带我去买……”裴安逡胡乱呼喊着,在床上蹦跳着。
这兴奋的呼喊似乎惊扰了其他人,虚掩的卧室门被完全推开。
一位女孩儿出现,穿着吊带睡裙,抱了只十几寸高的棕色泰迪熊。她冷冷地说:“八哥八哥,你鹦鹉啊,吵死了!”
裴辛夷看过去,对上冰冷的视线。
裴安菀别过视线,微微蹙眉,说:“回来就回来咯,又不是伊丽莎白女皇光临,至于这么开心?”
裴安逡指着她不解地说:“哇,菀菀,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你要等六姊,害得我冇睡好。”转而对裴辛夷委屈“告状”,“六姊啊,难道女人无论几岁都是说变卦就变卦?”
裴安菀睇了他一眼,又睇满是无奈的女人,扬着下巴说:“裴辛夷,你说谎。”
“菀菀……?”裴辛夷半是蹙眉半是笑。
“你说了只去三天,你骗人。”裴安菀不知如何消解情绪,把泰迪熊扔了过去。再也不看,她转身离开。
裴辛夷捡起泰迪熊,站起来单手插腰,看看门外又看看身后,终是叹了口气。
不像,龙凤胎一点也不像。
第32章
七月中旬,香港沉浸在盛大而奇异的喧嚣之中。
裴辛夷回来好几天,一直忙不停歇。先是领八仔逛玩具店,惦记不愿同行的菀妹,她还亲自排队买了菀妹最爱吃的钵仔糕;再是去银行,谈客户,会见拍行高层,往返九龙与港岛,踩十厘米高跟鞋亦霍霍生风,她是不需要睡眠的新新人类。
这天早晨,裴辛夷终于没有日程,却无法补觉——得陪三太去湾仔的圣母圣衣堂做弥撒。
湾仔是裴家人不可忽略的地方。大太以前住那儿,婚后在那儿安置了多处房产。裴怀荣投资失利导致欠债的几年,全家人住进了大太名下的还未售出的一栋楼里,在修顿球场附近。
那几年二太常和裴怀荣置气,吵闹起来连楼里的租户都能听见声响。大太每周都会去教堂,在那样的日子里去得更勤了。回到圣母圣衣堂,就好像找回了她少女时代的许多记忆,以至于后来搬离湾仔,她不惜花费时间在路程上去那儿做弥撒。
再后来,大太身体状况不好,请了护工照顾。护工陪着上教堂,似乎也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成为三太至今仍保留着这一习惯。
裴辛夷小时候常与母亲上教堂,甚至还在教会活动中加入了临时的唱诗班。自第一次从越南回来,她从不离身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也不再去教堂。她说:“我不信教。”
偶尔陪三太来教堂,裴辛夷只当散步,多数时候不进教堂。
曾念与教友话别,朝站在路边抽烟的裴辛夷走去。裴辛夷掐灭烟,说:“念姨,晚上不要带八仔、菀菀过去。”
曾念顿了一下,仿佛没听见似地说起别的,“听说教区准备卖出这块地……”
裴辛夷漠然地睨着她,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曾念说:“你细妈和吉妹从美国回来,你阿爸特意安排的家宴,叮嘱全家人都要到齐。”
裴辛夷想说什么,最后只轻呼一口气,“念姨先走,我还有事。”
“你……该休息几天再忙。”曾念及时止住这话,裴辛夷北北不会觉得这些话是关切,只会感觉被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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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曾念上车之后,裴辛夷沿街走了一段路,随意搭乘一辆电车。
澄澈的阳光照进车窗,为窗边的一对年轻恋人镀上一层温柔色彩。他们靠在一起,一人戴一个耳塞,听着从同一个磁带随身听里传来的音乐。
总能令人触景生情。
裴辛夷收回视线,在下一站下车。电车开过去,对街呈现在眼前,歪歪斜斜的电线杆下坐着一人,浑身脏兮兮。正是塑胶祥的女儿。
每当有过路客经过,女人就会摇晃挂在身上的纸牌,激动地胡言乱语。
先前周珏说的塑胶祥的故事,虽是为吓唬小张公子,其实没一句假话。
塑胶祥夫妇入狱,他们的女儿忽然变痴变颠,在街头乞讨,举写满“真相”的纸牌,谁见了都躲。谣言满天飞,甚至引来八卦记者探访裴辛夷在湾仔的古玩行分店。裴辛夷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结案至今一月有余,裴辛夷这才得空来看这位女人,说是看,也只是远远地望着。她不想靠近这个差点用注射手段害死阿姊的凶手。
阿姊当初也被人们说成疯了,裴辛夷极力争取才没让父亲把阿姊送去精神病院。
把人变傻变疯,有些人的手段还是这么低级。
还有把关于走私案的资料递给张生这件事,做事风格一模一样。
裴辛夷根本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在捣鬼。
裴辛夷从包里拿出手提电话,拨通后,说:“阿崇,晚上把塑胶祥的女儿送去半山别墅。这么久不见,给她送一份‘伴手礼’才够礼貌。”
顿了顿,她又说:“卖圣母圣衣堂这块地在出售,不管花多少,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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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咪呀,我不想去……”
浅水湾一栋半山别墅响起女孩娇软的声音。华丽衣裙堆了一路,从衣帽间一直到门外的半截走廊。
绣着花鸟图案的玫粉色丝绸软底拖鞋踩过柠檬黄的欧根纱、红色波点雪纺衫、蓝绿色格纹百褶群,终于踏在了地板上。裴安霓在盥洗室外停下,双手叉腰说:“妈咪,我不想吃晚餐,我要瘦身!”
何云秋从梳妆镜里瞧了她一眼,拢了拢鬓角的卷发,转头说:“你可以不吃,但你必须去。”
裴安霓瘪了瘪嘴,倚着扒着门框,蹙眉说:“不可以讲我需要倒时差咩?”
何云秋注视了她一会儿,重新去看梳妆镜,一边拿起粉扑往法令纹上轻拍,一边说:“你自己同爹地讲,我不会帮你撒谎。”
“怎么会是撒谎……”裴安霓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下去。
“爹地为了给你接风才摆这个家宴,到山顶有几步路?你不愿意去,想去哪里?”何云秋盖上粉饼盒子,起身说,“又想去深水埗找你的朋友?”
裴安霓心思被看穿,气呼呼地说:“我半年冇见她们了,昨天在机场你分明答应了准许我玩一阵!”
“你毕业了当然可以先玩一阵,但要看和谁玩,如果是Eugene我大力赞成。”
裴安霓抿笑,故作不在意地说:“Eugene回澳门了,你连太平山都不准我出,还准我出岛?”
“你呀,要学会矜持。”何云秋上前拍了拍女儿的背,“快去换衣服,如果今晚表现好,明天就让你去找朋友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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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云霞笼罩太平山顶。一方宅院的外墙边接连停靠了数辆私家车,其中一辆“虎头奔”尤其显眼,像是蛮横霸占了这条坡道。
别墅客厅里,裴辛夷独自站在窗边吸烟。后面的深咖色水牛皮沙发上,裴安胥正同父亲有说有笑,不知在讲什么趣事,她也懒得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