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兰明歌(43)
小张两手都被人拽着,只得用鞋跟蹭鞋跟来脱下他珍惜得不得了的限量版球鞋。他穿着印花体恤与时下流行的阔腿牛仔裤,头上抹了啫喱摩丝,发梢一缕一缕往上斜。
他还只是个追逐流行事物的小孩。钟爱电影没错,但电影于他来说或许只是流行事物的一部分。
*
听见玄关处的声响,裴辛夷收回视线,往一樽方形玻璃烟缸里掸了掸烟灰,三两步从壁龛边走到屏风前。
几人把小张拖拉过来,周珏与佺仔互相看了看,以小动作请对方先说。
裴辛夷看他们“表演”了一会儿,淡漠道:“阿崇,你过来。”
周崇看着她指尖星火,慢吞吞走过去。
“近一点。”
周崇又上前一步,裴辛夷把他肩膀按下来,手里捏着的烟头就悬在他额前一寸。
周珏惊声说:“六姑!”
裴辛夷抬眸看了她一眼,冷声说:“话很多?”
周崇神色一凛,侧目示意周珏收声。
裴辛夷在他面前抖了抖烟灰,眯起眼睛,说:“张生两天前就把汝瓷退回来了,你想瞒我多久?”
周崇回头去看佺仔,眉宇间是说不出的气恼。佺仔摇头,低声说:“崇哥,我真的冇讲啊,是六姑猜到了。”
周崇再次看裴辛夷,发出沙哑的咿咿啊唔之音。
裴辛夷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喔,你不想瞒我,那你说一说,我走之前事情分明谈妥,点解我走之后张生想解约?”
周崇静默片刻,比手语说:“还在调查,我不想你担忧,所以才没讲。反正迟早要动这位小张公子,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裴辛夷后退了些许,深吸一口烟,说:“好啊,你们都出师了,该教导我什么对什么错。这么有本事,你当事头(老板)咯,每月给我发薪水。”
佺仔不忍看大哥受委屈,硬着头皮说:“六姑,真的不能怪崇哥,张生不知道在哪里打听到了湾仔塑胶祥的事……”
周珏一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问:“不是裴五找六姑要货船的事咩,点解又是塑胶祥,关他乜事?”
“你忘了,清明节裴五找塑胶祥借船走一批熊胆,船一进大屿山海域就被督查拦截。塑胶祥坐监,家破人亡,他的女儿天天在湾仔街头乞讨,挂个牌子到处说是六姑陷害。”
“啊。”周珏似乎这才明了,瞄了裴辛夷一眼,又说,“家破人亡?他们一家分明是罪有应得!塑胶祥的老婆是六姑大哥的奶妈,托大太的福,塑胶祥那破烂铺头才变成了公司。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恩将仇报,塑胶祥讲让女儿学护工是为了报恩,求六姑让女儿进疗养院工作,结果是替二太做事啊!那八婆想利用护工杀了六姑的阿姊!
“六姑知道这件事,当然想除掉塑胶祥,这样就等于除掉二太的耳目,让他坐监已经是便宜了他。
“还有啊,裴五因为和这件事不清不楚,被公司内部停职调查,不能用公司的航线,之后只能事事仰仗六姑,这次还靠六姑去拿货。
“做一件事等于做三件事,谁有这个本事?我们还有得学!”
裴辛夷乜了周珏一眼,“唱戏唱够了?”
周珏露出一个讨好式的嬉笑,转头说:“佺仔,你是说张生知道这件事了?”
佺仔闷闷点头,“是啊。”
周珏夸张地捂了捂嘴,说:“知道六姑的秘密……这人岂不是半截都埋土了?”
小张再是一头雾水地来,听到此处也知一二了,当即腿一软,跌跪在地。
周珏这才注意到他似的,“呀”了一声,懊恼地说:“完了完了,小张公子听到更多内幕,这该点算?”(怎么办)
“只有死咯。”裴辛夷笑笑,拉开屏风一扇。
光亮得以照进,露出玻璃箱一角,箱子放置在大理石桌台上,足有半人高,仿生态的繁茂枝叶间,隐约可见发红的墨皮盘蜷。
裴辛夷拽起小张的衣领,一把将他推过去。他踉跄一步跌跪在地,欲站起来,后脑勺却被按住,半边脸颊紧紧贴在玻璃上。
箱子里忽地一闪,小张对上线状的眼瞳,粉白的分叉的舌头吐出——是一条巨蟒,成年的南部白唇蟒。
他大叫出声,手在地板上胡乱扑腾,可只挪了毫厘,颧骨咯在恒温的玻璃箱上,令人惶惶,顾不上微弱的疼痛。
裴辛夷弯下腰去,温柔地看着巨蟒,“阿魏,饿不饿?”
巨蟒迅速贴近玻璃箱,温顺地垂下头。
小张双手来回揉搓,不住地说:“求求你。”
裴辛夷松了手,睨着他说:“你讲你死呢,还是你阿爸死比较合算?”
小张猛地摇头,艰难地趴跪着转过身来。
蕾丝包裹的脚趾碾上他的手指,那朱红的甲油犹如罂粟,从指关节侵入蔓延至他全身。
“既然你这么怕死,我给你其他选择,你给你阿爸打个电话怎么样?”
小张不敢抬头,却听她的语调含有笑意,教人更胆寒。
他字不成句地说:“你们想要什么,我爸、我爸有的是钱!他可以给你们好多钱!不要杀我!”
“很遗憾,我这人最不喜欢钱,我只需要你阿爸乖乖跟我合作。”
“我……”小张抬起头来,迷朦之中,女人的脸庞好似与巨蟒的脸重合了,绮丽却可怖。他泣不成声地说,“电话、电话,我立马打。”
佺仔用螺丝刀压住小张的后脖颈,使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壁龛里的横板上。
听筒里一直传出嘟声,快要自动断线的时候,电话拨通了。
“谁啊?”接电话的是位女人,听声音很年轻,呼吸不匀,还含着喘息。
小张愣住了,说:“你是谁?”
女人意识到什么,似乎捂住听筒小声咕哝了几句。过了会儿,商人接起电话,“儿子,爸爸忙着呢,陪领导喝酒,走不开。你早点睡……对了,看我这记性,你在香港?儿子,玩得开不开心啊?”
小张哽咽道:“爸,我不好。”
“我说让你去国外玩吧,你说中了什么游戏奖券,要去找什么电影里的城市……爸爸不说你,不高兴就回来,啊。”
“爸!我快死了,你救救……”小张泣不成声地说,“爸,救救我啊!”
周瑛抢走听筒,用不太熟悉地国语说:“张生你好,这里是石澳半岛六号别墅,拿上私人印章,搭最早一班飞机。最迟早上六点,过时不候。对了,报警的后果很惨。”
通话结束,小张还没反应过来,手臂上忽然被刺了一针,“这是……”
他一下子瘫倒在地,视线变得恍惚,不停地转啊转。
佺仔悠悠地说:“真可怜。”
周珏冷哼一声,“像这种出事了还可以找爸爸的人又什么可怜?烂虫!”
裴辛夷把废弃的针管递给周崇,冷然道:“戏演得不错。”
周崇用手帕包好针管放进内差,比手语说:“我错了,不该隐瞒不报,只是以为……”
“以为你们可以解决?幸好这次不是难收拾地局面——”
周珏笑嘻嘻地说:“我知,一步错步步错,我们要小心。”
裴辛夷笑笑,“赢了几多?”
“湿湿碎啦(小意思),对六姑来说只是零头。”周珏鼓了鼓腮,这才展现出二十岁女孩模样。[15]
“笨啊。”裴辛夷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去点佺仔与阿崇的额头,“亏你们想出仙人跳这种烂招数。”
“是咯,还不如直接绑架!”周珏佯装委屈地说,“我差点就和细蚊仔上床,六姑,你要替我狠狠骂他们一顿。”
“你的账我慢慢跟你算。”裴辛夷睨她一眼,无奈地叹气。
七年前,裴辛夷参与怀安船务公司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在母亲一手兴办的福利院遇见周氏兄妹。他们不是福利院里的小孩,而是偷溜进福利院食堂偷吃的小贼。
裴辛夷对福利院寄托了情感,旮旯角落都用心留意,检查后厨的时候把兄妹二人逮个正着。一开始想送他们去警署,半路上却把他们带去了茶餐厅,她想起了请自己吃一碗米粉的少年。一点点善意或许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彼时周珏十三岁,周崇十六岁。裴辛夷不过才二十岁,却自称“六姑”。她收养了他们,没有过户登记,却如亲姑姑那般待他们,方方面面从未亏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