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68)
他们二人还在殿里养着一头小熊,听说原本抱来时还是棕色的,如今也只剩下黑白两色,连眼圈都是黑色的,反倒因此成了新的稀罕物种。
进了正殿,阎王正在上头抱着灵鹿谛听痛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一顿胡乱搓揉,摸得它的毛都乱糟糟的。
……
终于,他的余光留意到方才进殿的我们身上,勉强收拾了自己的形象,乐呵呵地道:
“两位恩人快快请坐!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苏澜上前一步,悄无声息地抬手将我挡在身后,开口道:“不必了。烦请陛下告知离开这里的路。”
阎王听到他的话,正要发怒,目光随即落在他身上,突然面色一变,警觉道:“你不是鬼,你是……”
说到一半,他倏地起身,面容随之严肃起来:
“百年才出的一个帝王命格,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他一激动,话又开始讲不利索。
苏澜低笑一声,眼瞳里却没有一丝笑意:“我要带她走。”
“那怎么成!”阎王眉一皱,脱口而出道,“你不在上头好好当皇上,跑来我这里添什么乱!还不赶紧回去!再说,这鬼魂转世也得讲个规矩,岂能说走就走?”
苏澜冷笑:“她不走,我也不会走。”
阎王一时沉住气没有说话,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面色乌云密布。过会儿,才开口:
“本王不是说话不作数。只是倘若放你们走,我这冥府岂不是漏成了筛子?届时司命星君那小老儿又要找本王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看着我,左右的为难,最终一咬牙,狠心道:“不如这样,你们寻回了本王的谛听。作为答谢,准你亲自挑选下一世的命格,如何?”
我感到这个提议合情合理,正要答应,却被苏澜抓紧了,沉沉又道:“不行。”
我立刻反应过来,苏澜是担心我喝下的忘尘汤,于是抬头同阎王商议道:“陛下可否准我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字?”
阎王的脸色一变,目光遮遮掩掩,下意识地驳斥道:“那怎么成?本王方才下了令……不妥不妥!”
这话立刻被那头谛听听见。
它抖了抖耳朵,张口便衔住阎王的胡子,又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湿漉漉的。
阎王被它看得心一软,稀里糊涂地开口:
“……咳。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不过,”他指着苏澜,“她走后,你必须立刻回凡间去!我冥府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苏澜这回没有说话,转过头深深地看我一眼,随后应准了。
鬼差们奉命将一大叠命格簿子抱上来。
兴许是他们凑得太近,阎王握着笔的手仍在不住的打战,面上却依旧强忍着。
我望见他手下抖得太厉害,带着笔一划,仿佛将什么猴族的名字从生死簿上勾掉了。
阎王从中抽了七八个命格递给我。
苏澜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我翻了翻那些小册子,上面写的只有出生年月,家世出身等简要信息。至于投胎的地点,则被人有意划掉了。
我默默地看着那几行简短的文字,在心里算起我的年纪。
若我十几岁时,苏澜都一百多岁了,该怎么办?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觉,这些命格……似乎都不算太健全。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体弱多病。
阎王有些尴尬:“你的魂魄受过折腾,有些不稳。纵使给你一个健全的,也不一定撑得住,恐有魂飞魄散之虞。”
苏澜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我忙道:“那便挑个能治好的吧!”
翻到最后,最终我的命格被苏澜亲自敲定。
挑好命格后,我和苏澜又在冥界游玩了几日,直到我的身体已半透明。
听鬼们说,近日大街小巷众鬼茶余饭后的谈资又多了几桩:
头一桩,是阎王终于寻回了他的那只谛听。
同时,乔装成粥铺老板的孟公被无常缉拿归案,勒令不许再欺骗百鬼。
而三生石也重新回到岗位,乖乖地镇守一方。
不过,阎王有令,为照顾它的情绪,从今往后,再也不准路过往来的鬼魂在上面写字。
而我……自然成了最后一个。
今日是凡间的清明。
在三生石上写完字,我放下笔,满意地盯着未干的墨迹,兴致勃勃地问道:“苏澜,你看这字写得怎么样!”
苏澜低笑一声,从旁伸出手,稳稳地将我的手握住,又在我的名字旁,写下他的名字。
它们渐渐地发烫发亮,化为深深的刻痕,入石三分。
我抬起头,无数星星从银河上飘落下来。
听说,这是凡人烧的纸钱,化作了灰烬,落入冥间。
冥界的雨依旧昏昏沉沉,忘川渡口的河灯忽闪明灭,在一片幽深中浮沉不定。
我微微低头,看着苏澜紧紧握着我的那只手,骨节泛白,仿若他这般抓紧了,我的魂魄便不会再消散。
身边是数不尽的金灯花,如血花海连绵不尽的壮阔。我拨弄了几下金灯花叶,忽然开口:
“阎王始终不肯告诉我转世的地方,你说我会去哪里呢?”
苏澜没有说话。
他紧锁着眉,我知道他大约又在隐隐的担心,便俯身过去,轻声安慰道:“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找到我的。”
想到这里,我心思一转,兴冲冲地道:“最好是在秦国,这样会离你近一些。”
“唔,燕国也不错,听说那里的人都是骑鹤出行的。”
“只是……”我的声音低下去,“你一定要快一点找到我,我怕时间太久,我等不到你了。”
他攥着我的腰的手微微地用力,过会儿,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晞儿,别怕。”
他顿了顿,又低笑起来:“不管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你。”
我翘了唇,眸中噙着星星笑意,重重地朝他点头:“嗯。”
身体的颜色一点点地淡下去,喧嚣声渐渐地远了。
我靠在他的肩上,望着漫天星火冉冉落下,尘世静止在这一刻。
辗转这么漫长的岁月,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再与他多一刻的相守。
从天飘落的那些星屑里,又寄托了多少凡人相守不成的哀思?
睡意慢慢地从四面八方侵袭。我微微闭眼,感到身体已几乎没有颜色。
我将头埋进他的颈窝,低声道:“我会永远记得你。”
星火渐渐地淡了。
他的双手握紧了,笑着说:“睡吧,晞儿。”
多久我都会等。
苏澜的肩头忽地一轻。
冥界的雨昏昏沉沉,永远下个不停。
他伸出手接住,雨线细密,触及他的掌心又顷刻化为乌有,一如无数匆匆历经冥间的魂魄,来时悄无声息,去时了无踪迹。
——只剩三生石上,镌刻着那两个金色的名字。
千万年不改。
第55章 永昼1
今日是卫国公的长女,掌上明珠,卫青桑出嫁的日子。
燕地百姓们早早地便在府外围观,都盼着能一睹这位千金郡主的容貌。
燕地作为永昼之国,一年只有数日看得见夜晚。对燕人而言,日落实在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此永昼终于结束,夜幕得以降临的这一日,又被燕人称作“日落节”。
数月前,卫国公请来了日下老人,希望能给长女的婚事定个良辰吉日。日下老人掐指一算,遴选了日落的这一日,正是今日。
十分不幸的,这个节骨眼上,我却被关在了府里,出不了门。
起因,是我不慎让隔壁朱太师家的小儿子,摔断了脖子。
朱太师家的这位小儿子,大名朱慎,从小娇生惯养,生得细皮嫩肉,大抵也是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然而在我眼里,朱慎这厮浑身上下无一是处,脾气极差不说,性格更是恶劣得不能再恶劣。
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的朱慎还是个小胖墩,他便常常翻墙过来,嘴上说是找我玩,实则没安好心。趁着我爹娘不在,他便嘲笑我身上天生的疤痕,后来得了趣,又欺负我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专往我身上扔石子。
我双腿有疾,追不上他,硬是甩开了轮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抓他,片刻腿又一软,摔了个狗啃泥。
爹娘见我能站起来了,乐不可支,立刻唤来大夫替我诊腿。从此我便告别了轮椅,只是双腿无力,依然不能久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