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岁+番外(33)
而我只能坐在寥寥无人的宫里,哪里也去不了。
朝臣们为了让我开心,陆续不断地给我送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我却只感到疲惫。
某一日,城中商人进献近日于淮川河畔盛放的金灯花。
我坐在殿上,帽子上的珠子泠泠晃动着,隔着珠帘听闻那人宣了来由,眼睛立刻亮起来。我跳下去,飞快地奔向她,声音清脆甜美:“等一等。”
十余名侍从将那些花呈上来,摆进殿里。这一回,大片血红花海在我眼前肆意盛放,娇艳明媚,是我从未见过的夺目。
我从中亲自挑选了一捧,绿叶鲜翠衬着朱砂的花瓣,且作一捧满盈的春色。
应当带给小郎君看看。想到这里,我心情大好,随意叫了几个护卫跟上,风尘仆仆便往大牢赶去。
牢中却空无一人。
我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地上七横八歪地倒了些守卫,像是刚被迷晕的。
而本该严加把守的牢门此刻却半掩着,看不见内里。
就在这时,身后的护卫突然应声倒下,我惊愕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被十数个黑衣卫团团围住。
“你们要干什么?”我错愕地后退一步,声音有些颤抖。
“杀你。”一个凉薄的声音闲闲传来。
我愕然,几支花丛指缝间抖落。
面前的牢门突然开了,他一派清俊萧疏地从里面踏出来,袖带清风,正如御风而去的蛟龙。
我从未见他着过这等华丽的袍服,始才发觉他的气质卓然,仿佛与生俱来的恣意贵气。
他走了上来。
彼时我并不知道,金灯花,唯将死之人才能视之。
因此我只是我捧着它们,沉浸在震惊的余韵里,不知是不是该递上去。
他却看着我空无一物的手心,嗤笑:“当朝公主的守备竟疏漏至此。”
我的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饶是我再迟钝,也知道是中了他的计。
城外战火纷飞,父君领兵在外,内城守卫必定薄弱。而他忍辱负重等了这么久,正是为了这一刻。
不愧是秦国当今智谋双全的太子,苏澜。
手里的花悉数落地。
我咬着牙,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畏不惧地直视着他,语气生硬道:“这些花原本想带给你看的。看来你也不稀罕。”
“什么花?”他冷眼旁观,口吻充满了嘲弄,“你未免太过一厢情愿。”
我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争辩道:“我喜欢你。”
我扪心自问,与他相识的数月,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我不喜欢你。”他说。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蒸发出来。
好像我整个人都要随他的话流走了。
外面兵刃声大作,应当是赶来的救兵。也许是父君,也许是沐沐。
我心想:
书上说,凡人一世,要渡老病死情苦五劫。
我可能是倒霉了些,死劫和情劫搅在了一起。
而现如今,我竟又被苏澜杀了一遍。
想必我上辈子定是投胎做了什么缺德事。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喜欢的还是他,要杀我的依旧是他。
我的内心一时有些五味陈杂。
不知是不是苏澜有意放过我,他没有将我关起来,还留我在他的身边。
似乎他笃定我会听话。
卫泱悄悄来见我。他告诉我,明日他便要启程离开长宫,回到昭国。
他说,姜国军队现已接管了淮都,只要苏澜此时不出兵,复国大业成功在望。
想来苏澜此时给我下毒,便是在变相威胁他,不要妄动。
只是我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他为何在此时揭露假卫姜的身份,但卫泱并不想同我解释,只强硬道:“你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在这里,自会有人保你平安。不要轻举妄动。”
见我不吭声,卫泱的语气又温柔下来:“等你从这里出去,我会亲自接你入宫。”
我一声不吭地上前一步抱住他,脸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肩窝,感受到他温柔的鼻息浅浅,痒痒的。
我想活着。
在我懵懵懂懂,浑浑噩噩,苟且偷生的人生里,平生第一次有了愿望。
这个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竟也开始后悔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我是如此疏忽大意地平白消磨了大把的时光。
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
仅此而已。
于是我抬起头,问道:“我能和你一起走吗?”
卫泱没有立刻带我离开,而让我今夜酉时一刻去外殿门下等他。
如今我被几个侍卫死死看着,要想脱身,不是件容易事。
他走后,我又重新装好满满一包袱点心。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多,纵然于长宫住了这么久,我亦没有什么可留下。
谁知今日苏澜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比平日早回来一个时辰。
不仅如此,还醉了酒。
吃惊之余,我心虚得很,只想等他早些睡下,再悄悄溜走。
卫泱说过,苏澜给我下的毒,并不是无药可医。也就是说,只要我回到姜国……
“你去哪?”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
我的遐思被打断了。
于是我转过身,见他蹙着眉闭目,半倚在床上,神色痛苦。我局促地低下头,拘谨恭敬地答道:“回陛下,今日还未给掌事送牌令。”
他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轻笑一声:“我还道你长本事了,又想跑。”
我嘿嘿一笑,又见他唇边若隐若无一丝笑,知他只是调侃,放心下来。
他望着我,微醺的眼梢有些微柔和:“……晞儿,由你来做卫姜,我很高兴。”
我不明所以地怔神,一双黑亮的眸子与他静静对视着。
他将手按在左胸口,语气却温柔缱绻,夹着丝丝淡漠:“你看,我这里为你挡了一刀,如今,你要如何还我?”
我受了惊吓,连连小退几步,边小声道:“……陛下,我该走了。”
苏澜立刻翻了脸:“站住。”
我僵在原处,屏住呼吸看他。
烛影下,他的神色晦暗不清,似乎在盯着我看。
“几时回来?”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忙道:“一刻便归。”
他似是冷哼一声。兴许是察觉到我话音里的惧意,他的声音和缓不少:“告诉善事房的人,叫你以后都不必去送牌令了。”
“是。”
他紧紧盯着我,不肯松开视线,半晌,突然道:“卫晞,来到长宫,你可曾后悔过?”
不知为何,我竟从那腔调中,听出了一丝丝心软。
尽管我从未奢求他会放过我。
我举了举手里的牌令,声调平平:“……陛下,酉时快到了。”
所有的挣扎尽数消失,复归平静。
“你去吧。”他阖上双眼。
我连忙低首应声,接着便头也没回地匆匆迈出了殿。
昔日苏澜曾对苏寻说过,若想要成为覆手天下的王者,则必不能对寻常俗物多看一眼,有所留恋。
而我就不一样,怀里这些寻常糕点,我甚是喜爱。
我眨了眨眼睛,抱着东西匆匆行走在宫里。
还好冬季的衣物宽大,他方才并未发现我衣袖里的布囊。
被耽搁了整整两刻钟,我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跑到中门,外殿就在眼前。
守夜的侍卫换班未归,偌大的宫殿隐没在黑夜中,阴森森的。
鸦雀无声。
我停下脚步,已是酉时三刻了。
落叶被风卷起,哗啦啦吹得一地响。
长夜无星。
我茫然呆立良久,地上倒映出我一人的影子。
这里空无一人。
卫泱早已不知去向。
第27章 前尘24
卫泱抛下我,连夜赶回了昭国。
看来我们对“死士”的定义有些不大一样。
至于究竟是我错过了时辰,还是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带上我,一切都不得而知。
总之,我又被放了鸽子。
我一脸落寞地回到寝殿,苏澜看着我,不屑地嗤了一声,冷笑道:“卫泱已经走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悠悠闲闲地随口道:“我的人没追得上他,不然定要将他的皮剥了,晾在城门上示众。”
我打了个冷战,脑海中却浮现出被挂在城墙上的我的尸首。
他酒已醒了大半,从榻上站起来:“是他背叛盟约在先。卫晞,你以为如今你还有家可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