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谢谢。”我摇头。
“好的。”空姐轻声回应,拿着抱枕向其他乘客走去。
我侧过头去,关上飞机窗户,呆呆地盯着并无任何特别之处的飞机内壁发呆。人在最悲伤之处,靠眼泪是不足以发泄的。在当时当下,我只觉得身体突然缺失了某一部分,喊不出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空旷和虚脱感。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和幻觉之中,如同一棵无根的海草随着水流漫无目的的飘荡。
飞机平稳落地后,我第一时间离开了机舱,沿着指示牌的方向朝出租车停靠处狂奔。奇怪的是,在飞机上,一言不发的我不知道为何失了声。
深夜的上海机场依旧人头攒动。我张开口,想请大家让一让,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我又开始哭,眼泪不停地落下,一对老夫妇搀着我,关切地问:“小姑娘啊,你怎么了?”
我不停地摇头,指着出租车,在内心深处知晓了何为最真切的绝望。路人喊来原本在维持秩序的交警,交警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见到我,先是一惊:“您怎么了?没事,你慢慢说。”
我有口却不能言,奈何我的手机已经坏了,于是我从交警的手里借过她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了“我想去苏北医院”这七个字。
交警看到“医院”这两个字,随即猜出了几分。
“苏北医院离这里很远呢,你要打车过去吗?”交警向我确认。
我重重地点点头,向交警鞠了个躬。
交警会意,立刻代替我向其他排队的乘客说明情况,大家也不约而同地为我让出了一条路。我又向所有人鞠了个躬,刻不容缓地向前跑去。
“你看,她好像周灵子!”一个男生认出了我。
他的声音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大家纷纷议论着:“不会吧,大明星怎么可能一个人来排出租车的队伍,还哭成这样。”
我完全没有时间理会众人的议论,只能尽力向前跑去。交警帮我安排了一辆车,拉开车门,我快速坐了进去。
“师傅,苏北医院。”交警代我向出租车师傅说明去处,说完后又体贴地加了一句:“在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快速。”
我感恩地向交警点点头,出租车师傅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我瘫倒在出租车后座,震惊于自己无法发出声音的现状,几番尝试,仍然没有任何声响后,我用手重重地擦去了眼泪。
出租车师傅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我:“真实可怜的小姑娘咧,你这是去医院做什么呀?”
我只能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向出租车师傅的关怀表示歉意。
“哎呀,我的天呐,你还不能说话!小姑娘啊,不着急的哈,我开车很稳的,我一定尽快把你送去苏北医院的呀。”出租车师傅同情地安慰我。
我除了点头,再没有任何表达情绪的方法。真是可笑,声音推我到峰顶,在我最艰难时刻,又彻底离我而去。我如一个旁观者般,连挽留的机会都不配拥有。
出租车在苏北医院停下,我付好钱后,立刻推开了车门。出租车司机的声音被我留在了身后:“小姑娘啊,慢点跑的呀,摔倒了可不好的呀。”
我一路跑到护士站,还不用我开口,其中的一个小护士便认出了我:“周灵子?你是周灵子!”
“我想找周乾。”我拿起摆放在问询台上的笔,在纸上写下这五个字,随后举起来,用手指猛烈地击打字迹在纸上的位置。
“周乾……”小护士回忆着,另一个小护士立刻提醒她:“是不是今天早上沈主任急救,但是最终没救过来的那个警察?”
“能带我去见沈主任吗?”小护士话音未落,我又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这行字。
“沈主任可能在忙……”小护士犹豫着。
情急之下,我在纸上写下:“周乾是我父亲,麻烦你能带我见一下沈主任,求你了。”
可能考虑到我的名人身份,也不太可能做出过激举动。小护士确认了我要找的人的讯息后,走了出来:“周小姐,我带你去。”
我跟着小护士,即使察觉到不管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都拿出手机正在给我拍照,我也没有办法做片刻停留。小护士带着我,一路直走,在路的尽头拐弯又直走,最终在沈泊舟父亲的会诊室前停下了脚步。
小护士敲了敲门:“沈主任,有一位周小姐找您。她说她是周乾的女儿,就是您今天早上医治的那位……”
“谢谢,我知道了。”沈泊舟的父亲见到是我,赶忙站起了身,也许是被我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小护士说:“麻烦你帮忙请秦医生过来一下,就说是周小姐回来了。”
小护士点点头:“好的。”
小护士离开去找沈泊舟的母亲后,沈泊舟的父亲将门轻轻掩上,回过头来对我说:“灵子,我听泊舟说你在美国。泊舟听说你接过电话之后,一直试着联系你,可是一直联系不上。”
我把摔坏的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沈泊舟的父亲的面前。
“原来是手机坏了。”沈泊舟的父亲怜惜地看着我:“哎,你父亲的事情,我和泊舟的妈妈都非常遗憾。”
见我没有说话,沈泊舟的父亲便接着说:“听你父亲的同事说,有一对母子,平日里饱受家里的男主人的拳打脚踢。母子两个被打得进了好几次医院,你父亲作为警察,当中调解过好几次。没想到这几天,男主人变本加厉,母亲为了保护儿子,错手杀害了男主人。畏罪而逃的母亲带着儿子,走投无路之下决定跳楼自杀。”
沈泊舟的父亲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我走到沈泊舟的父亲的桌子前,借用他放在桌子上的笔和纸,写下了一句话:“沈伯伯,可以让我见一见我父亲吗?”
我将纸递给沈泊舟的父亲的那一刻,沈泊舟的父亲的眼中满是惊诧:“灵子,你怎么了?”
我低下头,补充了三个字“麻烦了”。
沈泊舟的父亲惊恐地看着我:“你的声带,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也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再去回答沈泊舟的父亲的问题。因此,我只是将手中的那张纸在沈泊舟的父亲的面前又晃动了一次。
“好,我先带你去见你父亲。但是,见过之后,我们会立刻帮你做检查。”沈泊舟的父亲担心地说。
我在沈泊舟的父亲的带领下,去往了之前我最为害怕和恐惧的地方——太平间。
我自幼害怕黑暗和阴森,一身正气的老周为此试图培养过我多次。可是纵使他如何鼓励,又或是百般向我强调那些我所害怕的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想象,我依旧无法克服一关灯就怕黑的心理障碍。而这一次,我独自一个人走进了太平间。
“按照医院的规定,去世的病人,在没有家属的情况下,都会先被送来太平间。”沈泊舟的父亲向我解释。
我走上前,在有父亲的名字的位置前停住。
隔着推拉把手,我能清晰感受到内部冰冷的寒气。毫无生气的一个地方,躺着最爱我的那个人。
“我帮你……”沈泊舟的父亲好心地走上前来,想为我拉开父亲的“储存柜”。
我伸出手,制止了他。
沈泊舟的父亲看着我:“灵子,你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他救下了那对母子。”
我缓缓地松开了沈泊舟的父亲的手臂,默许了他的好意。我从不知道太平间是这么大,也从不知道太平间原来可以这么安静,安静到我都听不见自己的悲伤。
沈泊舟的父亲将“储存柜”拉开,我别过头去,寒气迅速缠绕了我。
“灵子。”沈泊舟的父亲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中都是泪水,回过头去,模糊可见父亲穿着我给他买的灰色外套,上面残留着因为已干而呈现的深红色的血迹。
老周眼睛紧闭着,脸部至少有七八道伤痕,苍白的面庞确认了“死亡”的事实。这不是我记忆力的抚养我陪伴我长大的那个男人。躺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呼吸,令我的世界一片死寂。
“谢谢。”发不出声音的我,只能向沈泊舟的父亲做出“谢谢”这两个字的口型。
“我们会帮你处理你父亲转去殡仪馆的事宜,你父亲的同事们也说了,他的吊唁会他们都会来帮忙的。”沈泊舟的父亲关切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