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81)
陈舒翌道:“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我要让陈明忠看看,你永远都比不上我。”
陈晔平朝他脸上打了一拳。他没有力气,陈舒翌也只是把脸偏过去,但嘴角还是流了血。
“你没有良心!”
“是。我的良心是被亲人毁掉的——”
他们双目对视。
屋子里沉默很久,而外面的天气也在变化,像是要下雨。很久之后,陈舒翌说:“我们谈正事吧。”
陈晔平像是想通什么,点头说:“好。”
陈舒翌把凳子捡起来,桌上还有没被摔在地上的酒菜,地上一片狼藉,他恢复平静,沉住气说:“你是应舒贺的参谋长,你能够说服他,我们不想和他起冲突,而且,日方的空军明早就到,不是这里,是西北地区,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斗,如果他不想这样,就让他和我们联手,把西北割地给我们。”
陈晔平沉默地看着他,说:“给你们?”他冷笑一声,不过随即道:“我要你答应我个要求。”
“什么事?”
“把唐琪放走,我不放心她,就现在,立刻马上。”
陈舒翌答应他,说:“我派人送她去码头,晚上有一艘外国轮船去英国。”
陈晔平点点头。他的眼睛里沉黑带着一抹暗淡,但他已经静下来,他拿起一杯酒举起,陈舒翌知道他的意思,也举起酒和他干杯,然后两个人喝下去。陈晔平咳嗽起来,不过他继续倒了一杯,陈舒翌问:“你还喝?”
陈晔平倒满酒,然后说:“刚才那杯是敬你的。这杯……是敬我大哥的。”
陈舒翌看着。他倾酒杯把酒洒在地上,水泥砖落上一条水痕,他看着,那个时候,他心里也下定了决心。他没有远大志向,国家大义面前他亦做不了什么,那还有别人……他现在只有一件事做得了。
他们站起来,陈舒翌走出去对部下说了什么。回来时陈晔平也慢慢的站起来朝外边走。他们在里面不知道待了多久,天色黑沉沉地,倒是有一股清凉寒气袭进来,外边的日本兵已经整好队,他走下台阶,陈舒翌的部下到他身边来似要搀他,被他拒绝了。陈舒翌便说:“把那边那个人放了。”
全大成走到陈晔平身边,两目对视时,忽然看到陈晔平传递给他的暗号,他顿时了然。陈舒翌却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朝外走去。那条昨晚企图逃出去的路觉得变短了。陈晔平镇静的跟在后面,过了会儿在陈舒翌耳边说:“见过孙婉霏吗?她也在外港。”他们两个人看着前方,亦没有停下脚步,他说:“有什么好见的,没有。”陈晔平道:“昨晚那一场空袭,不知道外面被炸成什么样子,孙婉霏躲过去了没有?”陈舒翌说:“反正她过得很好。”陈晔平道:“也是。”
前面的日本兵在一辆车外站着,陈晔平回看周围的残壁断垣,就一天时间,竟变成这个样子,满目疮痍。
他们到了外面,陈舒翌先让他上车,在车门外等他。陈晔平走到他面前没有马上进去,他说:“是我太笨了,不知道二十几年来你这么恨我。”
陈舒翌面朝他,没想到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他道:“现在说这些没意思。”
陈舒翌再次请他上车,他叫了声:“大哥。”
陈舒翌不防他这么一叫,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后来隐隐觉得不对劲,陈舒翌转身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回头对他说:“有什么话,上车说吧。”
陈晔平却没有动弹的意思,就在这时,全大成抢过后面一人的□□,正对着陈舒翌,同时十几个人的枪口都对着全大成,但因为全大成指着陈舒翌,这些人都不敢开枪,陈舒翌对陈晔平说:“你什么意思?”
陈晔平声音出奇的平静,他说:“你不忠……不仁……不义……不孝……就算我忠孝不能两全,今天在这里,我也要跟你算清楚这笔账。”
陈舒翌露出些许惊愕:“你……”
陈晔平不管后面十几个人的枪对着他们,对全大成下令说:“开枪。”
全大成的手渐渐用力,周围忽然响起枪声,后面有人倒下的声音,全大成瞥过去一看,他后面的四个日本兵都死了,他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对面的一栋建筑里有人打开门,不知道他们有几个人,都先朝日本兵开枪射击,日本兵予以反击,陈舒翌被部下围起来慢慢后退,子弹擦到到汽车顶,这时才明白他们的目标是陈舒翌。
六个人把陈舒翌护在身后,还是陈舒翌的部下衫下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陈晔平让他挡在自己身前,全大成见情势极乱,于是掉转枪口,他说:“别乱来!”衫下对陈晔平说:“让你的人都撤下去!”而陈晔平告诉他:“这些不是我们的人……他们应该是革命党……”
然而陈舒翌在后面说:“把车开过来。”衫下照他说的去做,他猫着腰跑过去,汽车里的司机已经死了,车窗被打破,陈舒翌很是急躁,已顾不得其他,他前面死了三个人。汽车极速地调头,然而东面又有两个人攻击陈舒翌。这些人神出鬼没,他身边的人少,汽车正在朝他开来,陈舒翌捡起一个死去士兵的枪,他站起来,一颗子弹先他打在后面的砖壁上。他弓箭技术精湛,但枪法微逊,陈舒翌却下定主意,举着那把枪指向一个人的后脑勺,他右眼同时跳了一下。
全大成护着陈晔平,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错打了他们,就在他无意间向后看的时候,陈舒翌已经开了一枪。那一枪,是朝他们的方位来的,对准的是陈晔平的后脑勺。全大成睁大眼睛,心跳骤停,看着那颗子弹擦过他的脸庞,陈晔平只觉得脖子炙热,像是被划破了一个口子。
而就在那一刻,西面的一颗子弹射到陈舒翌的头,陈晔平回头看去,陈舒翌缓缓倒在地上,他嘴里喃喃叫道:“大哥……当初何必多此一举……”
陈晔平蓦地朝左边看去,他们从关押处跑出来,沈丹钰手里捏着一把枪,枪口还在冒烟,立在那里。她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向他看过去。何程立刻把她拉到身后,他们躲在墙后,他们的同伴见陈舒翌死了,于是都停止放枪。远处整齐地步伐声朝这里涌来,何程说:“走。”拉着她调头跑。跑了很久,何程时不时就像后面看,有没有日本兵追上来,他觉得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有些凉,不禁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很白,突然她问:“我刚才是不是……杀人了?”何程停了停,他的声音淡定从容,眼神似是能安慰她:“不,你杀的是坏人。”
过不久江面就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早上叶子上凝着冰爽,中午下了一小会儿小雪,但很快就停了。大楼里点着灯泡,应舒贺说:“这位是张启生。”陈晔平和这人握了握手,张启生穿的是中山装,因为近来天气冷,他外面披了件夹袄。他和应舒贺进屋去,陈晔平亦跟了进去。
半夜十二点钟,远处传来交火声,日本人的界限在西边,他们在东边,这两日不定时发生两军交战的时候,全大成刚从前边过来,他的衣服上硝火味很重,他毫不在乎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陈晔平坐在那里看一份文件,抬起头说:“你不会在外面拍完了再进来?弄得屋里都是这股味儿。”全大成冲他笑笑,说了些前边的事,陈晔平都是嘴里“嗯”了几声,全大成见他如此专心也不想再打搅,转身时又想起什么回头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好像看见沈秘书了……她去一家粮食店采购面粉,不过她也看见了我,见到我就急匆匆转头走了。话说回来,战事吃紧,现在粮食的价格上涨,就算是这样一开门老百姓都是疯抢……所以您才决定让外港的老百姓都坐船到对面去的吧?”全大成观察他的神情,陈晔平却别无他话,亦只是“嗯”了一声,全大成见他这么专注,不怎么理睬自己,也只是叹息着走出去顺便把门关上。
天气太冷了,尤其是早上,这也还好,到了日落黄昏,温度渐渐下降,夜晚的冬天是出不得门的,冻得人说话也会打哆嗦。何程见她穿的少,于是找了几件同伴的衣服来给她,不过都是男装,她穿上还是显大。他们相处了几日,却像是几个月一样。她接过来说了句“谢谢”,何程笑道:“我才要谢谢你,因为你我们几个人才有热乎的馒头吃。”她笑了笑,忽然神情凝住,她第一次看见他笑着跟自己说话。何程回来的时候,对她说:“最近码头上的船安排外港的老百姓去对岸,我刚才给你排了个号。”她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问他:“那你……你们呢?”何程低头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之后各走各的吧。”她咽了下口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些难过,何程走到灶边拿了一个馒头,他吃着,忽然听见她说:“你把衣服脱下来。”何程诧异,手里的馒头没拿住掉在地上,她又说:“你里面的衬衫破了,我给你补补。”只听他咳嗽两声,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上面的灰,说:“好的好的……其实也不用……”她走过来道:“不用跟我客气,一会儿就好。”何程便进屋把衣服脱下来,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把衣服递给她。她突然笑了一下,没想到他一个男人也会有害羞的时候。她道:“你们这些人都不注意这些,对了,以后你们去哪里?”何程在屋子里说:“我也不知道。”她手里的针线停顿慢慢抬起眼,不再说话,衣服很快补好了,把衣服叠好放在桌上,她便识趣说:“衣服好了我给你放桌上,我出门晒晒太阳。”屋子里有动静,何程说了句:“知道了。”这日下午的阳光甚好,她走到墙边,满墙都照着阳光,她蹲下来,脸上顿生了暖意,她搓了搓手,注意到自己手掌有几处皲裂。她捂着嘴往手中呵气,一面低头看着地上,有几只蚂蚁在地上爬,她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一个人慢慢朝她走进,说道:“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这个声音很熟悉在她上面响起,但她还是愣了一下,因为很长时间没听到,似是隔了好多年。她面前的光被挡住,他穿着军大衣,她抬起头,陈晔平慢慢蹲下来,衣摆垂在地上,而他身上亦有股硝火味。她问:“你来这里干什么?”陈晔平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他伸出来,他的手中是一张船票,递到她眼前。她看清楚了,便抬眼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