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80)
陈晔平咽了口水,而从昨日滴水未沾,他咽到喉咙里的味道腥甜,他的脸色难看又铁青,一瞬间,他将所有事都在脑中过渡一遍,越难以遏制住胸口翻涌的感觉。
他也没想到自己开口对陈舒翌说的第一句话,:“你们早就见过?”
他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望了一眼唐琪,唐琪低下头。
陈舒翌的语气沉稳刚劲,也很镇静,他说:“唐琪妹妹来外港见到了我,出于我们从小的关系,我邀她住了两天。”
唐琪和陈晔平眼神碰撞,陈晔平说:“你居然把她关起来?”
陈舒翌目光微沉,道:“我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昨天对岸的人来空袭,要不是我留住唐琪,她说不定会在街上遇到炸弹被炸死……你看,经过一夜,这里一点事都没有。”
他昨夜睡得昏沉,但也听见了外面的轰炸声,而陈舒翌却说“对岸的人”,他立刻想到一人。他始终不去看陈舒翌的脸,他忽然说:“我回来时找过你,他们都说你死了……既然你活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陈舒翌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旁人亦无法感觉到他话里的绝情,道:“为什么要来见你?陈舒翌已经死了。”
唐琪去看陈晔平的表情,他似是在极力忍着什么,只见他慢慢点着头,终于迎向他的目光,他语气略显激动道:“那你是谁?”
陈舒翌坦然说:“你得到过消息,我是日方派来的密使,你原要见的人就是我。”
陈晔平脚下踉跄,他的右腿往后一腿,手扶住后面的桌子。唐琪去帮他,陈晔平重新站起来,后面的小几桌面上落下一个手印,他的手沾了灰。
“你为什么要这样?”
陈舒翌眼里闪过一道光,极是锐利,他面不改色道:“我说过,以前的陈舒翌死了,而我,是来跟你谈判的——”
陈晔平瞪向他,他的眼珠通红,不知是绝望或是怒火,而陈舒翌的部下端进来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好酒好菜,又放了两只凳子。
陈舒翌说:“你先吃饱我们再详谈,你这样的身子,这一晚过得不是很好吧?”
陈晔平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他看着前方说:“小时候我爹说我命大,从马上摔下山坡几天就能活泼乱跳……可是我大哥就没那么好了,他打小身体不好,父亲请了三个奶娘照顾他——”
陈舒翌刚要坐下,愣了愣,还是坐下去。坐下后见陈晔平依旧站着,他说:“吃不吃是你的事,身体是你的,可是……我坐着你站着,让人看见这不太好吧?”
陈晔平道:“那你就让屋子里的人都出去。”
陈舒翌嘴角微微一笑,倒了杯酒抿了一口,他始终知道自己的弟弟脾气这般大,这种时候,他谁的话都不会听。之后他回头让自己的部下出去,全大成叫了声“参谋长”,亦是担心,陈晔平不说话,全大成被两个人拖下去。
陈舒翌给另一只酒杯里也倒满,抬首示意他坐下,陈晔平看着他嘴角泛起苦笑,接过他手里的酒盅,却没有喝而是重重放到桌子上。
陈舒翌说:“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他们把你关在这里?你来了这里,也应该打了最坏的打算吧?”
陈晔平握着桌面,只是道:“做好了死的打算,只是没想到,连那都不是最坏的事。”他的目光冷峻,陈舒翌本想做一个微笑,可是却被他的眼神顶了回去,连他自己也感到身体一凛。
陈舒翌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我前几日见过应舒贺,和他谈及与日本联手一事,可是我走两天,他在怀平自任总司令,昨晚空袭就是他的杰作。”他说完了,陈舒翌见他毫无所动,陈晔平用手指敲着桌面,咚咚咚地几声,陈舒翌听着心烦,微愠道:“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没有?”
陈晔平停下手中动作,抬头对他说:“关我什么事?”
陈舒翌右眼跳了几下,说道:“你人还在里面,他下令用飞机空袭对付日本司令部,可也是对你的生死不顾,你不生气吗?”
陈晔平却道:“他本就是这样一人,你要是惹恼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国家大义面前,这种小事算什么?”
陈舒翌说:“他连你都不管,对你来讲是小事?你难道就不寒心?”
陈晔平道:“我跟他既没血缘关系,我当然无所谓……让我寒心的人现在坐在我面前,而他恰好成了汉奸。”
陈舒翌却说:“这世界上本身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进过生意场,你就会懂……而且,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他也未必对你真心,还不如养得一条狗……”
陈晔平的眼光对上他久久沉默,他在思虑陈舒翌最后一句话的含义……终于他开口说:“家里谁对你不好?你是大哥,又管着所有生意……你还缺什么?”
陈舒翌道:“缺什么?我是长子,从小就有人教育我长子就要负担起家里的责任,我什么都学,对家人,对兄弟姐妹,无一不恪守礼节有大哥的样子。直到有一天,父亲对我越来越严格,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好……那时正好弟弟出生了,父亲高兴的笑脸让人难以忘怀,他开始对弟弟加倍好,而我呢?他对我更加严苛,有时偶尔流露出来的亲切,我都觉得十分陌生……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陈晔平摇摇头。
“因为我不是原配生的。”
陈晔平听后面露震惊之色。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陈舒翌摊开手说:“我名义上的母亲对我是很好,但我总是觉得缺了些什么……而父亲娶回来的小老婆却对我特别好。这是我懂事之后听到柴房里的老妈子说闲话的时候我知道的。”他凄凉的看着陈晔平笑道:“原来家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包括你,唯独只有我……”
陈晔平舔了舔嘴唇说:“我也不知道这其中缘故,只是母亲让我别对你说……”
陈舒翌道:“为什么呢?”
他低眼道:“好像是父亲不喜欢五妈……他不想让你认她……因为她是名伶出身。”
陈舒翌闷了一口酒,说:“他说的很对啊。”陈晔平看他又倒了杯酒,放下酒壶,忽然拍桌道:“她一个戏子,不好好在台上唱戏,干嘛不自量力跑出去给别人当小老婆?她不清楚自己身份低贱吗?!”
陈晔平怔了怔,没想到他原来这么清楚而且在意,他说:“没想到你这么恨五妈,可是她很疼你的,因为父亲的原因她不能认你,她也很难过吧?毕竟她才是你亲娘……”
陈舒翌点头说:“是啊,她疼我又怎么样?你知道她让我过着什么生活吗?父亲不疼我……他疼得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也只关心你疼爱你……我算什么!”他肘边的酒盅被撞翻,酒水洒了出来,他几乎歇斯底里,想把几十年身上的气全都发泄出来,他说道:“你很幸运,你是被从小宠到大的……不幸的是我,我从小就要学这学那,长大了帮家里打点生意,以为父亲终于能够另眼看我,可是他却跟我说想让你一起来……你哪点比我努力?说穿了你就是不学无术,生意上的事你再学十年都跟不上我!”最后他自嘲的笑说:“你说我恨五妈?你错了,我恨她干什么?她一个戏子什么都做不了……可我就是讨厌她,讨厌她跟我说话的样子,整日穿得花枝招展,我连看都不想看见她!我告诉你,我恨的是陈明忠!他自以为是,有眼无珠,他瞧不上我,是啊……他瞧不上我……所以他死了活该!”
陈舒翌把自己的凳子踢翻,他终于泄了这口气!而里面的一声巨响传到外面,外面的人亦是听见了,犹豫要不要开门。而陈晔平刚才第一眼看到陈舒翌时,脑海里的假想又浮出水面,他一开始压制住这个想法的扩散,而现在听他歇斯底里说的最后一句,他从凳上猛然站起来,他说:“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陈舒翌正视他,有些得意说:“这重要吗?父亲死了,家里的人都死了……死无罪证。”
陈晔平喊道:“你个混蛋!”他毅然决然掀翻了菜席。
这个动静让外面的人直接推门进来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陈晔平虽是重伤在身,但还是冲过去拉住他的衣领,陈舒翌的部下看见了上来阻拦,陈舒翌却让那人下去。门关上,陈舒翌也不反抗,任他拽着自己的衣领,陈晔平满目充血,他咬着牙说:“你若是看我不顺眼,何必大费周章?我这辈子都不会水性,你有的是机会把我推进湖里,我也反抗不了……”